才高天妒,情深不寿

作者:李广生

才情历来为世人所称道,有才华令人羡慕,真性情招人喜欢。但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恰好真性情,或是一个真性情的人恰好有才华,可亲可佩又可爱,往往是他倒霉的征兆。

才高天妒,情深不寿,通常如此。

英年早逝的名单可以拉出很长一串,其中的任何一个名字,都是人类文化史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我曾想,如果假以时年……想到这里我就不敢想了,因为真的无法想象。

在这份名单中,以诗人和音乐家居多:

王勃,初唐著名诗人,“初唐四杰”之一,就是这个写作《藤王阁序》、自称“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慨叹“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小伙子,卒年27岁;

李贺,中唐重要诗人,有鬼才、诗鬼之称,就是这个背着一个袋子,骑着一头毛驴,四处寻找灵感,呕心沥血、属意创新、思维奇谲、辞采绮丽的年轻人,卒年27岁;

纳兰性德,清初著名词人,就是这个生在豪门,却自称“我是人间惆怅客,不是人间富贵花”,词以真见长,一字一句,无不饱含赤子真情,被王国维誉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翩翩公子,卒年31岁;

海子,当代著名诗人,原名查海生,安徽省安庆人,就是这个“以梦为马”,为陌生人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而自己——“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人,卒年26岁;

聂耳,原名聂守信,云南昆明人,音乐家,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曲作者,卒年23岁;

舒伯特,奥地利作曲家、音乐家,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巨匠,卒年31岁;

莫扎特,德国音乐家、作曲家,早年曾有神童之称,维也纳古典乐派的代表之一,其作品涉及各种体裁,其音乐博采德、奥、意、法诸国精华,风格典雅,感情真挚,朝气明快,卒年35岁;

肖邦,波兰作曲家、钢琴家,历史上最具影响力和最受欢迎的钢琴作曲家之一,被誉为“浪漫主义钢琴诗人”,卒年39岁;

……

为何英年早逝者诗人和音乐家居多?因为诗歌和音乐是直抵灵魂的艺术,非才情俱佳不可为也。诗歌创作和音乐创作最消耗才情,他们不是用文字和音符,而是用自己的生命进行创作。

如此看来,朱生豪之早逝,则是必然。

朱生豪,诗人,翻译家,浙江嘉兴人,毕业于杭州之江大学,生于1912年,卒于1934年,享年32岁。

32岁,以现在的标准来看,还是个毛头小子,不堪大任,而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在条件极其艰苦的情况下,他为世人留下31部半的莎士比亚戏剧译作,译笔流畅,文词华瞻,是中国翻译莎士比亚作品较早和最多的一人,译文质量和风格卓具特色,为国内外莎士比亚研究者所公认。

我不懂英文,不能领略莎翁原著的神韵,但我有一种感觉,朱生豪译作的文学水平要高于莎翁,至少不亚于莎翁。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发现,不止一个人和我有同感。著名莎士比亚研究专家张泗扬教授说:“朱生豪的译文,超过了莎士比亚原文。

2016年是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得到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增订本8册)》,译林出版社出版。莎士比亚是英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戏剧家,也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最重要、最伟大的作家,全世界最卓越的文学家之一。他流传下来的作品包括37部戏剧、154首十四行诗、两首长叙事诗。他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以及对后世的影响,怎么评价都不为过。莎剧是“人物典型性、内涵丰富性和情节生动性的完美融合”。人们一致公认莎士比亚是语言大师,他的“词汇丰富得使他有时几乎近于挥霍”。莎士比亚戏剧中使用的词汇量多 达24000多个,成为世界之“最”,因而翻译他的作品,则是难度极大的挑战。几位大师级的人物,比如梁实秋、曹禺、田汉等,都翻译过莎翁的作品,和朱译相比,虽说各有千秋,但就文采而论,逊色不少。

朱译给我感觉最大的特点是语言优美、神韵流动。他用诗一样的语言,充分发挥汉语言文字的音乐美,讲究平仄、押韵、节奏等声韵上的和谐,再现莎剧的神韵,可谓字字珠玑,让人心驰神往、拍案叫绝、一读再读、不忍释卷。他自己曾说:“余译此书之宗旨,第一在求于最大可能之范围内,保持原作之神韵,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畅晓之字句,忠实传达原文之意趣;而于逐字逐句对照式之硬译,则未敢赞同。 ”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阅读感受,我只能告诉大家,读朱译莎剧,是最美的享受。

曾任台湾大学外文系主任的虞尔昌教授,用10年时间翻译了未曾公开出版的10个莎翁史剧和十四行诗,于1957年在台湾出版了朱虞合译的《莎士比亚全集》。他对朱生豪非常佩服,说:“朱氏虽属年青一代,而所译信达雅三者都已做到。到目前为止,尚未有出其右者。”又说:“朱生豪的文章十倍于我,不幸早逝,为我国文坛一大损失。

朱译莎剧能有如此流畅精美的文字,在于他有深厚的国学基础和语文功底。一代词宗夏承焘早在朱生豪大学时期评价他说:“阅朱生豪唐诗人短论七则,多前人未发之论,爽利无比。聪明才力,在余师友间,不当以学生视之。其人今年才二十岁,渊默若处子,轻易不发一言。闻英文甚深,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不易之才也。”

朱生豪之才华,已无需多言,然而他又是一个极为重情重义之人,用情之深、用情之真,从他写给妻子宋清如的信中可见一斑,他被称为世界上最会说情话的人。摘录几则,与朋友们共享: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

我想作诗,写雨,写夜的相思,写你,写不出。

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而且,假如你老了十岁,我当然也同样老了十岁,世界也老了十岁,上帝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

要是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

我爱你也许并不为什么理由,虽然可以有理由,例如你聪明,你纯洁,你可爱,你是好人等,但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你全然适合我的趣味。因此你仍知道我是自私的,故不用感激我。

我只愿意凭着这一点灵感的相通,时时带给彼此以慰藉,像流星的光辉,照耀我疲惫的梦寐,永远存一个安慰,纵然在别离的时候。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一次我梦见宋清如,她开始是向我笑,笑个不住,后来笑得变成了一副哭脸,最后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笑得变动了位置,最后的最后满面孔都笑得面目模糊了,其次的最后脸孔上只有些楔形文字,这是我平生所看见的最伟大的笑。 我真爱宋清如。

我不是女人,但我觉得这些话可以打动任何女人,不在于说的多么漂亮,在于那么真挚、浓烈、纯粹。这些话似乎不是口中说出来的,也不是笔墨写下来的,而是从心灵深处、带着生命的温度、像是血液一样流淌出来的。

网上购得《朱生豪情书全集(手稿珍藏本)》,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但不敢看,藏在书堆中。

朱生豪的诗才很早便展露头角。中学时期他开始在校刊发表诗歌,进入之江大学后,写作很多古体诗词、新诗和诗论,是公认的“之江才子”。而他的妻子宋清如,正是他在之江大学的同学,也是一位才女。

宋清如在大学一年级时投寄给《现代》杂志的新诗,曾让大名鼎鼎的杂志主编施蛰存刮目相看,在回信中称读了她的诗文后“如琼枝照眼”。在大学的前三年里,宋清如发表在《现代》以及《文艺月刊》《当代诗刊》等刊物上的各种新诗,后来能收集到的就有12首。她和那些20世纪中国新诗中的大师级诗人几乎同时登上诗坛,就作品本身而言,与这些大师的初期作品处于同一水平线上并毫不逊色。施蛰存先生曾说:“宋清如真有诗才,可是朱生豪要她不要发表新诗,她也就写都不写了。如果继续写下去,她不会比冰心差。”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出版朱生豪和宋清如的诗歌合集,名为《秋风和萧萧叶的歌》,收录了夫妻二人109首新旧诗词。十多年过去了,此书早已下架,通过孔夫子旧书店,购得此书,甚是喜爱。

录宋清如新诗一首,发表于1933年5月,《现代》杂志第三卷第一期,名为《有忆》

我记起——

一个清晨的竹林下,

一缕青烟的缭绕。

我记起——

一个浅灰色的梦里,

一声孤雁的长戾。

我记起——

一丛灿烂的玫瑰间,

一匹青虫的游戏。

我记起——

一阵萧瑟的晚风中,

一片槐叶的飘堕。

朱宋二人,才高如此,情深如此,又怎么能逃脱才高天妒、情深不寿的定律呢?

1912年2月2日,朱生豪出生于嘉兴南门一个没落的小商人家庭,家境贫寒。兄弟三人,他为长子。不幸10岁丧母,12岁丧父,孤儿三人,由早孀的姑母照顾。1924年7月高小毕业后,插入嘉兴私立秀州中学初中二年级,酷爱国文,英文。1926年升入秀州高中,1929年高中毕业,经校方推荐,保送入杭州之江大学,享受奖学金,主修中国文学,以英文为副科。四年级时,在“之江诗社”的活动中,他认识了当时一年级的宋清如, 后结为连理。

1933年7月大学毕业后他去上海世界书局工作,任英文编辑。1935年与世界书局正式签订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合同。1936年第一部译作《暴风雨》脱稿,到1937年7月先后译出《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第十二夜》等喜剧。

1937年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朱生豪逃出寓所,译稿被焚,8月26回嘉兴,继续莎译。1939年冬应邀入《中美日报》社任编辑。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中美日报》被日军查封,丢失再次收集的全部资料与译稿。

1942年5月1日与宋清如在上海结婚,6月与妻子去常熟岳母家居住,至年底补译出《暴风雨》等9部喜剧,把译稿丢失的莎氏喜剧全部补译完毕。1943年1月,携夫人回嘉兴定居,朱生豪宁愿贫穷至死,不愿为敌伪效劳,仅靠微薄稿费维持极困难的生活。他闭门不出,把全部精力扑在译写工作上。工具书仅有两本字典,译出了莎士比亚的几部重要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李尔王》《哈姆莱特》等。同年秋,健康日衰,但仍握笔不辍。

1944年初带病译出《约翰王》《理查二世》《理查四世》等4部莎士比亚历史剧,4月写完《译者自序》,编《莎翁年谱》。其时他一直忍受着长期的病痛,体力日衰,在勉强支撑着译出《亨利五世》第一,二幕后,延至六月,确诊为肺结核,卧床不起。不得不放下已经开始译写的《亨利五世》译稿。他悲痛地说,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命也要把它译完。到12月病情日益严重,终在1944年12月26日抛下年轻的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儿子,含恨离开人间,年仅32岁(百度百科)。

编辑完这些文字,已是深夜,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才情之于朱君宋氏,幸耶、不幸耶,福耶、祸耶?若无此过人才情,他不可能把莎翁剧作翻译的如此精妙因而名冠译林彪炳后世,由此观之,当为朱君人生之幸事;而也正因为他才情高绝才能穿越时空与莎翁对话,痴迷于莎译事业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由此观之,又何尝不是人生之不幸;对于其爱宋清如来说,因爱慕其才情而与他相识、相知,诗文唱和,成就人间一段佳话,可谓福也;又因其挥洒才情呕心泣血而殚精竭力撒手人寰留下自己独守空房53载,唱响世上一曲悲歌,可谓祸也。

才高天妒,情深不寿,才情啊……

录朱生豪发表于《之江年刊》上的无题诗一首结束本文,做个庸常少才之人,淡淡的情,浅浅的爱,岂不更好?

朱窗夜闻唤红箫,

醉里听歌梦亦娇。

碧瓦有声珠露滴,

蓝桥无路翠云销。

凌波忍看神姝步,

蹈雾难寻佚女腰。

今夜月明风有恨,

蝶魂如泪拂花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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