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雨
高考雨
作者：李广生
在我的印象中，几乎每年的高考时节，都要下场雨，或小或大，好像老天爷受到某种感应，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它对万千考生以及他们背后万千家庭的超越世俗的悲悯和怜爱。40年前，中断了11年之久的高考得以恢复，27万考生走进还未从洗劫中苏醒的大学校园，实现人生的转折。这足可以称之为中国历史的重大事件，和其他影响中国社会的重大事件相比，它与老百姓的关系更加直接和密切，因此而备受关注。而这40年也正是中国社会急剧变化的40年，经济高速发展，人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是最明显的特征。在一片繁荣的盛世图景中，高考作为普通人改变命运的最重要甚至唯一途径，像个幽灵一直横亘在人们的心头。
雨停了，天还阴着，微凉，但略显压抑。地上一小摊一小摊的水渍，虽然浑浊，也能映出灰蒙蒙的天。一个淘气的小男孩跑过来，肥嘟嘟的小脸蛋，亮晶晶的大眼睛，可爱。他确实很淘气，专找有水的地方踩，啪唧啪唧，水花飞溅，水里的天碎了，他笑了，笑的异常灿烂。我坐在教室里听讲座，看到窗外的情景。
这个可爱的小孩子，他长大之后，会不会也要陷入到高考的旋涡？其实不用等到长大，或是说他足够大了——高考掀起的波澜不是已经冲破童年的开满牵牛花的篱笆，甚至开始吞噬只属于幼儿的童话的世界了吗？今天，他踩碎高考雨积水映照的浑浊的天，明天，他将是冒雨奔赴考场的考生，雨淋在头顶，而不是踩在脚下。
命运，如此神圣的词汇和一场考试绑定在一起，于是它只剩下沉重。而桎梏它的冰冷的锁链，竟然成了拯救它的稻草。世界上最吊诡的事情也有最合理的解释。命运是个什么玩意？是挡在愚公门前的太行和王屋吗？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就是为了它们搬走，让窗前更加敞亮。与其如此，为啥不搬家呢，搬家总比搬山更省事吧？是西西弗面前的巨石吗？推上去又滚下来，滚下来再推上去，往复循环，一直到岁月的尽头，如果岁月有尽头的话。所以加缪称之为荒诞。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但加缪说：西西弗是个荒谬的英雄。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这必然使他受到难以用言语尽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孙悟空身上也压着一座山，叫五行山吧，我记不清了，永远被压在山下似乎是他的命运。但这因藐视天庭而铸成的注定的命运，却因一次偶遇而发生改变，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修成正果，成为斗战胜佛。但是，那改变命运的与西行取经的唐僧的偶遇，不是也掌握他命运的神的安排吗？花果山上的美猴王，位列仙班的斗战胜佛，哪一个是他想要的命运？贝多芬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喉咙，使它不能让我屈服。海明威说，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毀灭，但不能被打败。但是，他最后选择了毁灭自己。
走到外面，头顶失去遮蔽，这才意识到雨并没有停，只是很细，很细，肉眼几乎看不到，但确确实实还在下，不一会儿，头发、衣服，就有湿漉漉的感觉。“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是唐诗中的名句。有人说，这是歌咏春天的美好品格；有人说，这是暗指一种恬淡的做人境界；有人说，这是叹息“细雨”、“闲花”不为人知的寂寞处境；有人说，“看不见”、“听无声”并不等于无所作为；还有人说，这里的情趣已不适合当今的世界……请你根据自己读这两句诗的体会，展开联想，写一篇文章。这是某一年的北京高考作文题目。以雨为题，命题者是不是也觉察到高考雨的存在？如果是的话，落地的闲花是不是暗指那些落榜的考生呢？果真是“听无声”吗，未必吧——希望破灭的声音不是比太平洋上的飓风更加振聋发聩吗？哪怕是低低的啜泣和无言的叹息，也会像海啸一样震天动地。其实没有那么严重，不就是一场雨吗，看不见的细雨。
无论如何，善于遗忘的人们总是把宝贵的记忆留给胜利者。27万，这个数字是恢复高考那年，也就是1977年，那年我六岁，全国高校录取的总人数。那一年报考的总人数是多少——恐怕知道的人就不是很多了——570万，录取率为4.8%。有523万人落榜，他们作为失败者被人们淡忘了。如果说高考改变了这27万人的命运，那么，那523万的人命运改变了吗？是谁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而现在，每年录取的人数远远超过当年报考的人数，录取率提高了15倍之多。高考还是据守在悬崖边，拦住过往路人的狮身人面的怪兽斯芬克斯吗？“什么动物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腿最多的时候，也正是他走路最慢，体力最弱的时候”——这类似于高考试题的斯芬克斯之谜，还会把猜不出答案的人吞到吗？
开车回来的路上，雨稍微大了一些，也许是车速的缘故，使雨显得大了。很快，前挡玻璃上汇聚一层细小的水珠，视线变得模糊，像是在一个朦胧的世界里摸索着前行。扳动雨刷，只是一秒钟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水珠被赶到玻璃两侧，变成两股水流，无声的流淌而下。高考雨被我一扫而光，道路两侧的草木，经过雨水的洗涤，显得愈加青翠。
如今的高考嘛，不过是一场经历，就像这每年都要到来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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