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柏专栏 || 小说 黑色断层
“轰——”
如雷贯耳。
棚顶上掉下的石块砸得泥浆四处飞溅,亮子被气浪扑灭了,煤窑里顿时漆黑一片,阵阵呛人的血腥味立即充斥整个煤窑的空间。
我是怎样倒下的,连自己也不清楚。忽然发现自己还活着,才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破夹袄的口袋,幸好,洋火还在!可是,连檫几根都没着。湿了。只好绝望地丢掉它。
正欲爬出窑洞,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微的哼哼。好像,冬子还活着呢。
“冬子冬子,你……还活着?”我颤抖着问。
“有块大石头压着我,快……快……”
我立即摸过去,终于摸着了哼哼着的冬子,使劲扳开压着冬子他腿的那石,却扳不动。
而这时,棚上还“吱吱吱”地响着。我被吓了一怔。
我说:“冬子,你耐着会吧,我出去叫人来,石块太重,我扳不开。”
他哼了一声。我摸走了。
我快爬出洞口时,身后传来一声钝钝的闷响。这时我猜想,冬子肯定跟别的哥们一样,做了肉饼了。
摸出洞子时,我的头上留下桃样的一个大包。
后来,进洞去的人们出来讲了里头的情况,这才证实了我当初的猜想没有错误。
冬子,黑三爷的独儿,与我同庚,并且,我们都同年失学,同一天走的窑。那年,他十八岁。
自从发生了那次窑祸,我就不再干走窑的事体了,又重新跟与我阔别了三载的书本打起交道来。果然天照应,第二年我就考取了师范学校,端起了铁饭碗儿。并且,在师范学校里还结识了几位舞文弄墨爬格子的好友,接受熏陶颇深,也就跟着羊群打和声的也舞弄起来。也许投稿的次数多了打动了编辑大人们,不久我的几块不大像样的“豆腐块”就在某公开发行的小报屁股上冒起烟子来。快毕业时,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梦见冬子——拖着一条残断的腿,额间一条红里透黑的疤块,泪流满面地对我说:“你倒好了,可不要忘了穷哥们!”临了又苦苦哀求道:“写写我们吧,把那一次写写。”
醒来时心里好不舒服。次日早餐时打了三个馒头,还在心里默默地“请”了他们一通。晚饭时特意打了个肉,用口缸把饭分成三份,又供了他们一通。只可惜在学校里,没纸钱烧,实在是对不起我的难兄难弟们!
之后便常常梦见冬子,也常常听到他那“写写我们”和“写写那次吧”的苦苦哀求。并且,这叫声时时萦绕在我的脑际,扰得我不得安宁。
为此,我沉思了很久很久。
写!
有一天晚上,我这样断然决定。
一
不过,在讲这个故事之前呢,我还得给看官哥们姐们念段民谣来着:
“黑倮底,是船形;
中间坐的挖煤人。
挖煤三年屙黑尿,
生个娃娃乌骨人……”
我老家在黑倮底。也就是说,要讲的故事,就发生在——黑倮底。
黑倮底,两面高山横亘,黑船舷;中间落槽,并且,两头微微翘起,便是船舱了。一条小河打中间流过,“船”就“渡”在小河上了。
黑倮底之所以黑,是由于它地底下蕴藏着黑不溜秋的黑石块儿。这一来,黑倮底就“坐”些“挖煤人”了。几边山上的煤水流入小河,就把小河的名字也“染”成“黑水河”了。据说,几个精通风水地理的阴阳先生都讲,要不是这黑水河把黑倮底这张船弄“漏”了的话,这地方准要出能人的。
所以,黑倮底这地方谁要供个子弟上学什么的,便有人在背后冷不丁地说:“哼,六十轮甲子要转了叻,看来,我们这张漏船里头要出人尖喽!”
那年我“半路出家”去读书,这样阴阳怪气说冷泵话的人就不下一打。
闲话莫扯远。黑倮底不出能人便出些人模鬼样的走窑黑子。黑地方出的人黑名字也跟着黑,大黑二黑三黑……幺黑满黑,一帮子挖煤老二嘴乌乌脸黑黑埋了没死的。
哦,还得告诉你:我们的小煤窑就在村头那棵大神树底下。神树是棵香樟,已有了些年岁,可够几个人牵手围,它生于哪个猴年马月似乎无从考证了,反正一从我们知事起,每逢大小节气日,大人们就虔虔敬敬的去那地方焚香化纸供饭,祈神保佑全家人丁旺六畜兴。
殊不知,我们世世代代的厄运终究还是要从那神树底下的那眼洞里诞生出来。据爹讲,我的曾祖公就在那里被瓦斯(当然他们那时还不知道这个名字)爆炸烧死了,我老祖爷被一坨棚上掉下的石块砸成了肉泥,大伯又年纪轻轻的给煤气(其实是二氧化碳气体)闷夭折了,惟有爹算是幸运一点的,那次冒顶事故,爹只伤了支腿,虽说残疾,但比死了要好得多,你说呢?
那年我刚初中毕业,爹给砸躺下了,我们一家子的煤油盐巴人情客往加上爹的医药费用简直无处生方。作为长子,我是最了解家庭不过的。咬咬牙,丢了教科书,拣起爹的下班箩扛起爹的鸭嘴锄,又走进了坑了我家几代人的那口陷阱。
冬子和我同一天走的窑。
冬子家比我家更惨些。冬子刚掩埋了他爹,欠了一屁股烂债。冬子跟我同一天毕业,我们同班。碰巧他爹跟我爹同遇那次窑祸,但是,他爹走慢了一步,却又走快了一步,在前走了。
给几个死者复三(我老家的一种风俗,死者下葬的第三天,要举行较隆重的祭奠活动)后,我们就开工了。那天宰了只公鸡,大家打了场牙祭,看看鸡卦是否吉利。那天的鸡卦是“筷子卦”,大黑就说:“做得,拈来吃起!”第二天,我们就抬了架风簸,在煤窑洞口扇了个把钟头。
开工的日子当然是要吉利的,凡是“忌戊”、“黄沙”、“受死”等日子均不得造次。
我们挖煤人还有许多口舌方面的忌讳,比如讲灯盏则叫“亮子”,斧头叫作“开山”等等。妈一直提醒我,进了洞不该讲的话千万不要讲,免得犯了忌讳讨大伙的怪。
开工那天,妈又到大神树底下去磕头烧香化钱,求神灵庇护。
开初冬子跟我都扎实不适应。我们的生物钟到底跟人家的没同上一根发条。还睡得正香的时候,别人却一个赶一个的从窝棚里翻了起来,背起半截破背箩,提一盏用蓝墨水瓶做成的“亮子”,昏昏的亮。呕吼连天的走到窑门口,一个问:“着亮不着亮?”一个答:“着亮!”
我和冬子才翻身起来,揉了揉眼睛,点燃自己的亮子,背起破背箩,追了上去,踩得泥水啧啧响。
大黑和二黑当凿头,两柄黑凿轰轰的向地层深处掘进。三黑上煤,四黑拉船子,幺黑满黑跟我和冬子背下班箩。
四黑吃重,一船煤三四百斤。“挖煤人胆大,一根绳子勒着胯”,四黑四脚四手绷紧紧的奔,气如牛喘,亮子的铁钩儿挂在船子艄头,焰子昏飘飘的。我们背上的半截子破背箩也怪押人,碰这碰那的,叫人直不起腰不说,泥水还滴答着掉在屁股上,又蚯蚓似的顺着大腿往下梭……
二
我们背第一趟煤又回到窑洞里时,老远就听得大黑二黑把山歌幽幽的唱得犹如从另一个世界飘来:
“想倒想倒好寒心,
煤难挖来饭难吞;
吃饭好比吞砂子,
吃菜好比嚼药根。”
冬子和我从小读书,肚皮里没几个山歌。四黑和幺黑们就接着唱道:
“挖煤哥哥不要愁,
大煤还在山里头;
哪天大山挖穿了,
郎穿缎子妹穿绸。”
挖煤人的内心太寂寞了,必要时很需要发泄一通;或者,自我安慰一番。
第二趟煤还没装好,二黑突然叫肚子痛,大黑给他放了痧,还是不好。他说他要回家去找止痛片。幺黑骂说你狗日的不是扯幌子回去捞嘴么。二黑就赌咒,说哪个回去偷嘴他的“家伙三”烂成秃桩桩……
在我们这帮黑走窑当中,二黑是唯一有了妻室的一个。走窑人身子龌龊,大多时间都住在窑边的窝棚里,大伙滚在一块,绝少回家。
二黑走后,我们就背着煤走了。途中,幺黑跟满黑商量开来,说等明天二黑他婆娘送饭来,就检查,看二黑是不是去捂了……
没等幺黑说毕,满黑说:“亏你狗日的做得出来,去检查婆娘?不怪人家说你五百斤兔油!”
哦,在此还得告诉列位一下:幺黑那厮还有个绰号,叫“五百斤”哩。是这样的,他爹死早了,煤气闷死的。他家自然穷得一塌糊涂,他难以提亲是个事实,而有人给他提起呢,他就以“班辈不合”而一推六二五。早就有人给他起了个“班辈不合”的雅号。小子论班辈论来论去论翻了“三”,也还没理论出个结果来,人却一天天的见老,终于有些搁不住了。有天黄昏时分,他把黑四爷家那头老母牛捆绑在神树沟里的一棵枫树上,是要打算好好的享用一番的,哪晓得天不从人愿,就在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黑四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立马一膝跪将下去,向黑四爷求情开恩,希望他舌上超生口角留情,并许给黑四爷五百斤顶好的大煤炭。可惜黑四爷并没把这则“典故”严格控制在适当范围,没出半年,“五百斤”这绰号就不胫而走,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代了“班辈不合”。常常,“五百斤”如此这般调戏老母牛的“雅闻”在黑倮底的每个大小角落被添枝加叶地描述得栩栩动人。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运第五次煤时,天快亮了。我们搞搬运的就去通知他们尖子上的,拉最末一趟出去,分煤、卖煤。
分罢了煤,二黑家婆娘给大伙送来了早饭。我们的饭是二黑家婆娘做,并送来,柴米油盐大家平摊着交,每天大伙给他家一船子煤,算是开做饭的工资。
边吃着饭,幺黑就对二黑家婆娘说:“白二嫂子,你来快点嘛,二黑早都饿得捱不住了。”那女人姓白。
她还反应过来,就老实巴交地说:“有这样饿得凶?”
幺黑说:“饿不凶?要不是昨晚半夜三更的摸回去偷嘴,怕早都拉抻(死的意思,但是在煤矿上忌讳说“死”)了。”
我和冬子都捱不住笑起来。大黑是大伯子,在这种尴尬场合里绑不住脸,就干脆到窝棚里去咂叶子烟,装聋卖哑。别的光棍们呢,还见得这种“热稀饭”?幺黑一带头,大家就七嘴八舌的拿二黑他当家的寻开了心。
满黑说:“昨晚我二黑哥捞到了一顿肥的!”
幺黑说:“不信二嫂你就撸开衣裳来看,肯定染黑了。”
“撸就撸,”那白二嫂子脸红红的,说,“没染黑看你输哪样?”
冬子插言道:“不怕,幺黑,输,五百斤煤!”
“哗”的一声,大伙哄笑了起来。
幺黑被笑黄了,横了冬子一眼,说:“我日,日……”想骂,又不好骂出口,最后改成:“我日本鬼子!”
歇了一阵,幺黑又指着二黑女人那颈说:“看瞧,伙计们,还要检查哪堂?你们看,那个大黑印印,不是二黑的嘴杵的是球?”
大伙一齐哄笑起来,看“西洋景”似的看二黑女人那颈,并起哄道:“染黑喽!染黑喽!”
二黑女人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过了一阵,才说:“你们还讲二黑饿,你们才饿得像牢里头钻出来的。哦幺黑,我家有个姓牛的亲戚家有一个,还长得好,只是班辈不太合,如果你不嫌弃,我帮你拉棵线,你给我五百斤大煤炭算了。”说完,她折身一躺趟溜了,大神树底下却久久回荡着笑声……
自此,白二嫂子被叫成了“黑二嫂”;二黑呢,大伙给他取了个新绰号,叫做“饿牢子”。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这里就暂且不表。
三
初次卖煤,冬子和我都有点不好意思。
也许你知道,挖煤人的那副尊容,说有多滑稽便有多滑稽。
每天那些和我们在同校甚至同班里读书的男生女生们少不了有几个要来背煤。你看我们,头戴一顶草帽帽,身披一件布袄袄,没袖儿,敞着个黑不溜秋的大肚皮,穿条裤子长不长短不短而又肮脏不堪,脚下一双缺耳断绳的水草鞋——简直无处不引人发笑。
虽说,我们还不至于像那首民谣所描述的那样,连屙出的尿也是黑的,而喀出的痰里却有许多煤末和煤油灯烟炱所凝结成的碳黑。
背煤的人还没来拢,我们一伙就蜷缩在窝棚里头,滚在一块,互相借彼此的体温取着暖。睡了一阵,大黑就凉阴阴的哼起山歌来——
“睡到半夜冷清清,
无人理衣盖哥身。
枕头落地无人拣,
梦中说话无人听。”
大黑是够惨的了,年已将近“不惑”,可怜孑然一身。死神也好像有意跟他过不去,有几次,就差颗米的位份,不收他还是不收他。
大黑一开腔,三黑四黑们都纷纷和了上来——
“背煤娘娘起得黑,
一天只背一回煤;
不如嫁给哥们做妻子,
免得娘家或造孽。”
又唱——
“小小背箩三道腰,
天天拿妹背煤烧;
不如嫁给哥们为妻子,
煤不背来水不挑。”
冬子和我一样,从小读书,山歌这玩意儿根本没操习过。听他们拉着蜜蜂声缠缠地一唱,仿佛就“看见”一些披星戴月的“背煤娘娘”在意念中姗姗来迟。尽管我们的嗓眼里扎实痒,就可惜一句也哼哼不出。
背煤的男女们打着哈哈打着呼哨朝大神树底下涌来了,一帮子“黑色人种”却有意横七竖八地躺在窝棚里,打一溜溜横七竖八的山歌。
那些姑娘媳妇们就嘻嘻哈哈高声武气地在煤场上说谜语猜:“对门有窝鬼,个个出来花大腿。
有人猜是乌稍老蛇,有人猜是魔芋杆杆,有人猜是“挖煤老二”,议论纷纷,争执不下。
争了半天,他们就朝窝棚这边吼道:“还不快来卖煤哟,死人了?哭哭啼啼的。”的确,那山歌唱得有些如泣如诉。
“乌稍老蛇”们一条赶一条懒懒地“梭”出窝棚,“咔咔”几声,几块粘粘的黑痰不约而同地砸在地上。煤场上的姊妹们个个都蒙着嘴笑。
冬子和我都不敢“梭”出去,原因是他表妹也来背煤的。他表妹名叫龚梅,跟我和冬子都是同学,并且,她是我们班上长得最标致的,被誉为“班花”——就是在全校,也称得起“舵爷”,叫好多人都馋得眼睛发绿……
尽管我们的腿脚和屁股还不像别的窑哥那样开了麻皴并流淌着生血,到底还是面面相觑的不敢出去。
并且,大黑二黑还有意的在那儿叫着我俩的名字,企图搞恶作剧。
不出去吧,煤又卖不倒,要出去呢,唉——
我真不知道,人生在世会有如此之多的顾虑!再说,龚梅那女生在班上与我们连话也很少说哩,我们之间有多少相干呢?
卖煤的过程中,只有二黑的“买帐系数”不大——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有了老婆的缘故。别的呢,往往要“牺牲”一两砣煤炭,讨讨那背煤的娘们的欢心,逗乐一逗乐。
而遗憾的是,那些娘们得了“优惠煤炭”后,却不真格的逗,说了声路远后就气鼓鼓的走了。走窑哥们的心灵上顿时留下一片灰蒙蒙的失落和空虚。
我和冬子像棒打晕的鸡似的“梭”出窝棚时,煤场上买煤的人已寥若寒星。那天,我和冬子每人只卖了两背煤。
四
十点过后,煤场上出奇地冷清下来。
“打——糖——吃喽!”突然,一声长悠悠尖细细的吆喝飘进窑洞里。
大黑他们侧耳听了一阵,肯定地说:“老煤洞来卖糍粑糖了。”说完,一跟一个的就哄了出去。洞子里就留下冬子和我,因为我们每人只有一块多钱的收入,还要给家里买盐巴煤油呢。
“老煤洞”是黑倮底一个寡妇,姓甚名谁不知晓,别人这样叫她,我们也就这样叫她了。她男人死于窑祸。克夫之妇谓之“霉”,而她竟“克”了三个——仅给最后一个留下一儿一女。这样的女人,简直是“霉”到家了。她丢不下儿和女,就不再打算吃第四家饭。为了养家糊口,她不得不做些臭豆腐啦糍粑糖之类的食物来赚我们这些挖煤哥哥的腰包。至于村人传说她跟某些挖煤哥哥有非常的交易,我等就不得而知了。一是那时我们年幼无知不谙世事,二是都在学校里读书。反正,有人叫她“老煤洞”,大家也就认可了。而在黑倮底,“老煤洞”三字则常常会使人产生某种下流的联想。尤其像大黑之流的不是老搭档的老搭档,跟她一打照面就一声“老煤洞”叫得满亲热,她却没那回事似的,笑笑。有一回,大黑当我面说:“老煤洞,整点肉来卖嘛,哥们熬枯了叻!”那女人扯了个媚眼,说:“肉太肥了,怕你吃不起哩!”鬼含情的。
怪不得,大黑他们整天价的累死累活,到头来,却是“挖煤老二嘴乌乌,算来有,取来无。”
来卖东西的也不止“老煤洞”一个,有时也来些外地人。而外地人来,往往要吃亏。因为我
黑倮底的煤窑子,有的已经挖了几代人了,往往有这个洞挖去接着那个洞的。外地人却不知道
那次有个背糯米粑来卖的,大黑二黑们就轮流拖煤出去,每拖一船出去就给那人称一砣,说钱在里头,等一会进去拖煤出来就给。个个都称,个个都没给钱,那人就在洞门口老实憨厚的等着,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出洞,而一伙挖煤哥哥却把煤运从另一个洞口出去了。而要在窑子上找人、认人,那可不是件易事,因为人人都被煤粉末“画妆”过了,并且戴上了“面具”,几乎难分你我。
后来那卖糍粑的就在煤洞边操了一气,说煤洞垮来打死你几爷崽。这些,都是发生在以后的事情。
但那次我和冬子都受空,都没吃着糯米粑。前文已经交代过了,我们俩是不乱花钱的,再说,也不知道窑上的那些道道。是大黑他们领着我们溜的二洞,他们怕我们出去背黑锅“叮”出他们来。
那晚回家后,爹和妈都指着我的眼窝教训道:“不要乱吃人家的白钱白米,那还不是一颗血一滴汗的兑换来的?你等她在洞门口骂得血溅溅的!”据说,那天那个卖糍粑的在洞口是骂得有些老火。
自那以后,我跟冬子都有些不想再干了。家里人也都犹犹豫豫的。我们走了别的几个洞子,人家的脸上隐隐约约地写着不乐意,于是,只好“知趣”了。
以后就七扯八拉的有好几天没有挖煤。而挖煤人一放下工具就注定没有钱用。要开工又得去翻翻黄历——找个吉利的日子,并不是你想哪天干就那天干。跳过了“忌戊”,又跳过了“受死”,才美美气气地捉了只大公鸡来宰杀,又去提了五斤老烧酒,热火朝天地划了半晚上拳,个个都整得二昏二昏的。但结底一看鸡卦,乖乖,五愁——也就是两副鸡锁骨上有五颗黑点点。五愁卦在我们黑倮底被称作“抬丧卦”,很不吉利的。
我们的酒都被吓醒了一大半。
过了一阵,大黑吐了泡烟口水,才悠悠地说:“好球得很,这是‘五指金魁’卦,球事没得叻,破除迷信了,明天照干,你们干不干?”大黑问。大黑实在是没钱花了,所以,不挖煤了,他最急。
“干!!”大伙齐答。
“谁不干呢?”大黑再问。
“猪养的!”借着二分酒兴,大伙说。
是了,再不干,日子就真的没法过了。等着村里还有好几家要接亲嫁女的,哪来的钱送?
挖煤人啊,歇上一天就没了几块钱了。
第二天,大家的酒意已经全无,人们都回到清醒的现实中来了。黑四爷听说鸡卦不好,来挡了一回,挡不住,操了一回犟妈犟娘,气哼哼地回去了。
我们一伙干还是干了,经黑四爷一通臭骂,大家都有点儿寡妇舂碓——懒心无肠的。可是谁也不愿做“猪养的”,所以,大黑在前,其余的都跟着上了。
背第一趟煤出来时,一只乌鸦在大神树上拖声拖气地叫了几声。冬子回头望了我一下,我打了个冷噤,心里不停地敲起鼓点来。
冬子和我就畏缩在后头。走到尖子上时,大黑就扯起冬子日骂了一气:“说你个读书人梭后梭后的做不了球事,以后干脆不要来了,既然这样怕死么。”冬子是外姓人。我知道,火闪扯在冬子头上,我的头顶也有雷声。
我俩就忍气吞声先接了煤,背起就走。刚走得几步,就听到唰唰唰的响了几下,棚上掉了些泥沙下来——这是塌方的预兆!我立即甩掉下班箩,提着亮子,匍匐着身子往前冲,刚前进了几步,忽听“轰”的一声,飞溅的泥浆带着呼呼的气浪扑向我,油灯熄灭了,我被一个障碍物绊了一跤……
那次,我算是幸存下来了。死难的,有大黑、二黑、三黑、四黑、幺黑、满黑和冬子。最大的大黑,三十八岁,最小的冬子,十八。别的都是无牵无挂的光棍,只有二黑,留下了老婆,还有两个女儿。
五
前不久回了一趟黑倮底。进村时,忽听大神树那头传来“打——糖——吃喽”这吆喝,悠悠的,有些凄婉,又有些亲切、感人。
“是老煤洞么?”我心里想。
这时,我心里便萌生了个念头——去看看那眼坑了我家几代人的窑洞子!
我到了煤窑边上,发现洞口已经结满了岁月的蛛网,蛛网上停泊着几张枯败的树叶。“冬子……”我在心里默念着。
在煤场上,我碰到一个怅然若失的女人,两手端着个小篾盆儿,里头装着我昔日可望而不可及的那种糍粑糖。端详了好大一会,我才认出来:黑二嫂。这时,她已经出老得又黑又瘦,是个地道的“黑二嫂”了。
“唉,黑二嫂,是你?”我先喊她。
她打量了我一阵,支支吾吾地说,“你是乡镇企业局的小……吃糖嘛。”
“不,”我说,“二嫂,你认不得我了?”
“面熟得很,只是……”
“记不起了?”
当然,这时的我,与乡镇企业局的哥们从直感上不无某种联系,单凭上衣袋里插的那支金星钢笔和手里提的那个黑皮包,给人的印象无疑是个“吃皇粮”的角色。黑二嫂认不出我这完全在情理之中:一是以前我在学校读书,二是后来她在煤场上见到的那个我和现在的这个我披的是两件大有天渊之别的外衣;再说,后来我又去外地读书,在此过程中我又极少回家。家里扶持我扶持得很苦,每学期给我寄一两次钱,每次不过二十块。虽然,我不能像别的同学那样,频频收到数以百计(那时的阔绰标准就是如此)的汇款,但是我知道,我的父母不比别人的父母,我的家庭不比别人的家庭。哪怕一二十块钱,也是父母弟妹们养鸡喂猪水瓢把也捏光了几个才挣得来的。记得第一个学期放寒假我回家过年,到返校时,妈借遍了全村才借得五十块钱给我带起身。后来我听说假期留在学校里看校有几块钱的补助,并且,学校还供吃,加之我也想在学校里学点东西,于是,几次放假我都赖在学校里没回家。读书毕业后,我又被分在外地工作,回家的时间也少得可怜,即使偶尔回趟家也很少拜望乡邻,过一趟路而已。
我的乡邻们——包括黑二嫂——认不得我是有道理的!
这时,我很想痛哭一场!
“你还记得不,我小名叫顺子……”我说。
“哦!”她恍然大悟,一下子茅塞顿开,“你……顺子你回来了?”她的眼里噙满泪水。
“……”我也一下子噎住了。
她放下小篾盆,揩了揩眼角,说:“你倒奔成个人模样了呢!”说完便拿了块糖递给我。
我无论如何不接,她无论如何不依,硬要我收下。推了半天,后来我干脆给她买了两斤,她又额外补给我一小块。
之后我问她:“寨子里还有个卖糖的妇女,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我要问的是老煤洞,但我又不知道她的真名。而又不能直呼“老煤洞”。
“你说的是黄世英?”她问。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不知道从她口中出来的“黄世英”这三个语素和我想象中的“老煤洞”是否有联系。不过,那时我们黑倮底卖糖的妇女只有一人。黄世英也许是她吧。
“走了,”她说,“她跟几个人贩子走了。”
“那几个娃儿呢?”
“大的那个下洞子背煤了。”她说。
这时,我仿佛看到一个亦如当年的我的小男孩,黑着脸堂,眨着绿亮绿亮的一双小眼睛,提盏摇摇晃晃的亮子,背着半截坡背箩,一歪一歪的走进黑漆漆的地层里去……
六
我回到家里,一家子都有说不出的高兴。
爹虽带了残疾,而我在“仕途”上到底还算有点“功成名就”,他的心灵上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他们以前扶持我扶持得苦,我参加工作后也没有忘恩。尽管那时我工资少——每月四五十块钱。在外面,我才一个人,而家里呢,六七口,我自己留一半,一半给家里。这一来,家里虽谈不上有多富裕,但也不至于会为煤油盐巴而发愁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子高高兴兴味坐在煤火炉边,拉了很多家常话,我们谈到黑二嫂,谈到冬子
谈到那次窑祸,爹说:“那一回,还是我们家菩萨老人坐得高……”
是的,如果不是“菩萨老人坐得高”的话,我现在怕只剩下一堆骨头了。
最后谈到我们黑倮底的小煤窑,谈到我们这张“破船”的辉煌前景,爹说:“以前是乱整,这阵听说有个乡镇哪样局的要来管,排家二户的讲,不许挖了,说马上要把车路打进来,在黑倮底办个大矿……”
“真的?!”我兴奋得跳起来。
“风都吹早喽!”妈说。
“怪不得,今天我碰上白二嫂子,她还把我误认为是乡镇企业局的呢!”
妈说:“阿(那)个白二嫂子,人家来不准挖,就数她最不满意。”
“为啥呢?”我问。
“为啥?你想,没人挖煤了,哪个买她的糖?”爹说。
“这些人,只顾眼前,真是!”我说。
当晚,我想了好多好多,想了很久很久才入睡。刚睡着就开始做梦:一会梦见冬子,冬子说;“写写那次吧!”一会梦见浩浩荡荡的开山队伍把黑倮底的一边“船舷”砍开了一道豁口,一条明晃晃的车路一直通到我们大神树脚下来,又在大神树脚下建了个大煤矿,鼓风机“呜呜呜”地歌唱着,小铁轨交错相通,运煤的小火车川流不息……
我醒来时,天还没亮,可是,我再也睡不着了。
我翻身起来,划了根火柴,点燃桌上的煤油灯,从我的提包里拿出稿纸,铺开来,写了这篇《黑色断层》。
写完时,阳光朗朗地照字窗棂纸上了。
我长长地舒一口气,在小说的结尾写下:冬子,地下安息吧!
(载《高原》1993年第2期,获第四届“《高原》文学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