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一个人跳舞
一个人跳舞
朝颜
在南方,夏日的夜晚毫不谦逊地显示出它的萌动和燥热,我忽然感觉到了光阴的虚弱。夜风是一对巨大的翅膀,它总是想带着我到处飞翔。
不远处的古塔装饰得像一个粉红的幻影,塔身被树阴遮蔽,仿佛悬在空中。一如此时我漫无目的的思绪,飘忽得无从着陆。在我的眼前,有一群人,恣意地踏着节拍,将舞步向沉醉的深处缓缓推进。苍穹垂下巨大的幕布,大地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天然舞池。那摇摆着的身躯,无论高矮胖瘦,无论姿态优美还是蹩脚,都贯注了一种忘我的投入。在白天里,他们或许也曾带着训练有素的微笑谦恭地待人接物。但是在夜色中,在欢快的舞曲里,他们便完全是自己的了。
我静静地立在黑幕之中,注视着那些挪移的脚步。音乐变得强烈起来,一波一波地撞击着我的神经,我几乎要情不自禁地跃动起来。然而,我只是一个看客,一个没有舞伴的,孤独的女子。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一个男孩闯进了我位于一所乡村学校的小屋。同样是在这样迷离的夏夜里,他拉着我的手行走在蛙声四伏,稻花飞扬的田野里,沿着一条河流的方向,走了很远很远。然后他送我回到那间小屋,然后他对我说:“教我跳舞吧!”于是,我用一个陈旧的复读机,带动一盒有着沙沙的杂音的喑哑磁带,与之共舞。
后来我才明白,跳舞远不是他的所好,那只是一个靠近的幌子。当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终于成为他死心塌地,不再逃跑的俘虏。从此,他再也没有和我跳过舞。
但是十年过去了,我依然刻骨地怀念着那个夏天,怀念他打电话告诉我,他在我的教导下,学会了唱“do re mi”,学会了打拍子。因为此后的许多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说,不要把他当学生。
我是如此容易陷入对于往事的冥想,是否缘于我生活得太过刻板,还是我的心境已然衰老?在旋舞着的热闹的人群中,我仍然要怀想起那个于一生中唯一共舞过一次的男子。那是我刚刚学会跳舞的时候,在一个集体的聚会里,我像一个丑小鸭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别人快乐地起舞,生怕暴露了自己的笨拙。他走过来,有着温和的眼神,绅士般谦恭的态度,他向我伸出了邀请的手。我观察过他很久,他是场内最风度翩翩的舞者。而我,除了和女同学操练过一两次,从没与异性跳过舞。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我说我不会。然而他却一再地邀请,他说他教我。
我很快地进入了一种眩晕的状态。他带着我旋转,旋转,让我恍若忘了世界的存在。我的足尖几乎没有落过地,只是随着节奏,将身体轻盈地飞翔起来。那时候,我浑身的每一个关节,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在音乐的混响中,放纵地跳跃,舞蹈。短短的几分钟里,我忽然发现我也能飞,在音乐里飞。那个夜晚,他带着舞步生涩的我,一次一次地飞旋,直至曲终人散。
在往后不多的几次跳舞经历中,我再没有过那种飞翔的感觉。那个不知名的男子,早已不知所踪。我只是会想,如今,他正带着谁一起飞翔呢?更多的时候,我隐藏着骨子里对于飞翔的渴望,过上了一种平静而拘谨的生活。
跳舞的人们一对一对地从我眼前晃过。一个人置身于旋转的梦幻般的灯光下,置身于律动的舞曲中,我感觉自己依然无法忘记许多年前的那次共舞,无法遏制那种要飞的冲动。那些忆念总是在某个特定的场景,一点一点源源地流泄出来,让我无法狠心地一把掐断。或许今生里,再没有人能够带着我飞,我的翅膀就要僵硬,直至永远也举不起来。
躲进树影的暗处,我张开手臂,环绕着我的记忆,随着节奏前进、后退、旋转……然后,任凭泪水潸然滑落。
我说过,我是一个没有舞伴的女子。我只能一个人跳舞。
朝颜,江西瑞金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中国文联第16期全国中青年文艺人才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作品》《散文》《美文》《散文选刊》《新华文摘》等刊发表作品百万余字,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等选本,有作品译介国外。获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丁玲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