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园:不耕砚田无乐事
一枝园:不耕砚田无乐事
一枝园占地只有四亩多,一堂一室一亭一廊一园一池而已,池内数石,有一石高出为“缥缈峰”。一枝园虽小,在运河中的江枫洲上,江枫洲遗世独立,自成园林,一枝园成为其园中园。取名“一枝”,有虽小却也一枝独秀的意思吧?
现在的江枫洲整体成为枫桥风景名胜区,新建一座渔隐桥,与江、枫两座石拱古桥一起连接寒山古寺。这样的江心小岛,一侧看京杭大运河的轮船穿流如梭,侧耳另一侧是寒山寺的晨钟暮鼓,让这里的园子不止有江南园林的秀气,也有匆忙而过的诗人遗下的灵气和古寺香烛氤氲的佛意。
安史之乱中的大唐朝某个月落乌啼霜满天的秋夜,夜半钟声到客船,是张继来了。这里相比战火中的中原,显得安静,江南 水乡的景致也大异于中原,激起了张继的诗性,写了那首《夜泊枫桥》。自此,这里就是张继的枫桥与寒山寺对望。
寒山寺和枫桥显名于后世的确是因为张继的这首诗,让这处关防要塞之地竟成了旖旎江南的一个标志。枫桥东堍的铁铃关敌楼仍在,是明代抗倭时的城防,最近历史的那场战争,解放军也是用两个师突破这道关,进入苏州城。边防和战地在和平年代成为旅游胜地,也是平常。在关防外的江枫洲营建园子也该是在和平年代,历史上江枫洲这块不大的狭长小岛,也是有些园林别业的记载。
江枫洲得运河之利,在很多年代里该是很热闹的,商铺酒肆接待南来北往的客人。这里也是文人雅集的场所,一枝园的“江枫草堂”堂匾是文征明的笔迹,让人联想到吴门四家的雅集。不过一枝园是清代经学大家段玉裁的园子。
段玉裁在文字训诂上的成就堪称大家,他的《说文解字注》被认为是古代文字学研究的最高峰,后辈学人称其为“段注”。训诂、音韵等是经学中的小学,研究者需要深厚的功底和艰辛的考证,不过研究和著书对于段玉裁是快乐的。段玉裁生在普通但酷爱读书的人家,他留给人的形象就是“书呆子”。我特别喜欢和敬仰这样的书呆子,他们生活在很多人不明就里的快乐里。
段玉裁家族的祖训有一句:不耕砚田无乐事,不撑铁骨莫支贫。这句话现在刻在他老家常州“段玉裁纪念馆”的石头上,可见他们家族是以读书写字为至乐。段玉裁轶事传的最广的是说他辞官返乡时,带回看起来就很沉重的72只箱子,乡人认为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箱子装的定是钱财。打开后竟全是书籍,于是大家摇头叹息,说他是书呆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在他完成《说文解字注》需要花钱刊印时,安排家人可先卖乡下的田产,再卖城里的小店铺,如还不够可变卖房产,唯独不能卖书。
段玉裁故乡在常州,在五十八岁上为避乡里纠纷之祸移居苏州,自称“侨吴老人”,至八十一岁寿终,最后归葬老家。侨吴二十多年,是他学术上最重要的岁月,在这里完成了他一生最重要的著作《说文解字注》。一枝园的经韵楼是他的书房,他很多文章也收录在《经韵楼集》。一枝园的空气里尽是书香味道。
一枝园当年也毁于咸丰年的兵乱,为了纪念这位经学大家,后在枫桥景区内修复。这的确是一个巧小的园子,连廊顺着河边,这是被江枫洲分开的运河支流,堂后的亭子已伸入水中,如浮在运河上的画舫。园子大门面向运河主航道,如今依然是轮船突突声不断,树叶枝条缝隙中不断有货轮穿过。当年一定有更多的轮船,不过没有现在这样的机器声,不会打扰段玉裁先生的读书著述。我看段玉裁的年谱和评传,他的外孙龚自珍12岁时跟外公学习经学,不过最终龚自珍是以诗文名世,也是有着他外公教授的经学底子,辞官后在丹阳的云阳书院授徒。龚自珍应该是这个家族最为大众熟知的人物,后人一直探究为何他一生存诗的近半都作于乙亥那一年,有三百一十五首之多,那句尽人皆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即是他的《已亥杂诗》之一。差不多一天一首诗的才思,该也有一枝园的因子。
以“不耕砚田无乐事”为祖训的家族,读书人自然是多的。包括龚自珍的父亲龚丽正,是段玉裁的女婿也是 学生,辞官后在杭州紫阳书院主讲,龚自珍的母亲段驯著有《绿华吟榭诗草》。翻看这些读书人家的家史家谱,对于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发现的是比正史更有意义更鲜活的历史,这样的历史里有着更生动的生命。
段玉裁去世前一年写的《八十自序》一文。告示子孙:“苟能不虚其年,则永短皆幸也。苟虚其年,则年愈永,悔愈多,而所幸之有乎?”他告示自己的后人,也警醒我们庸庸碌碌的生命。看着一枝园门前长逝的大运河水,和匆匆而过的船影,当有此感慨。
一枝园在江枫洲的南头,而枫桥景区最热闹的是靠近寒山寺的北头,那两座著名江村桥和枫桥把江枫洲和寒山寺连接起来,张继的卧像就在两桥之间。有人总在那首诗的题壁前拥挤着,极少人会往南走,所以一枝园总是很安静的,仍一处读书著述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