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雪清竹:原创散文 精卫填海
我看见,一只孔雀微颤着晶莹的翠羽,清亮的冰瞳一瞬也不瞬地凝注一位少女,可少女明眸中的忧虑却沉淀而凝结,宛如山泉水下的黑石子,又像她身后明明灭灭的云霓,风吹不散。我知道这位少女还会回过头来望一眼隐隐的高墙,轻轻地说:“该走了”,孔雀心有灵犀,忽然引颈长鸣,清如裂管。
这是我正构思的《精卫填海》中的一个画面,前几天接到班主任老师的电话,说连环画还要继续画。她是教心理学的,在写一本书,需要插画,当时由我和好友王威来画,忽然又说书出不成了,我们就搁下了。现在我已经毕业分配到一处遥远的乡村小学任教,她还是打了电话过来,我答应了。
夜,风雨萧萧,似千万竿竹在我窗上拂扫着,我把手中的铅笔向纸上一丢。停电了。我躺到床上去,再坐起来,再躺下去,看见炎帝的小女儿女娃在黑暗中升起来了。
女娃从后门溜出去了。一路上嬉玩着风景。碧蓝的大江翻卷着水浪,蓝尾巴的水鸟箭一般从泼珠溅玉的水里窜起,衔出一条银亮的小鱼。水天尽头,紫霞如烟,散入微明的晨曦里,遥远的江面上,银光如带。女娃摘下一片叶子,向空一吹,悠悠然,化成一道绿烟袅袅的长桥,女娃轻盈地走上去,那只水鸟忽然穿波而去,滟滟的蓝羽轻掠女娃的赤脚,她感到水凉凉地发着痒。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我的卧室里钉上半墙的鼓。春天来了,我不能再住在这间有暖气的大教室里,必须回到三楼上我的瓢屋。校长要去我卧室的钥匙,和工会主席一起,竟在我那容膝蜗角的宿舍墙上,钉起两排鼓!也没有和我说……一开门一抬眼,满壁的邪红像喷了一墙血……今天头一次,班上所有的孩子都哭了,哭成一片,因为我说,我该走了,先是几个女孩子趴在桌上哭,接着全班都开始哭,连刘云杰,最顽皮的孩子王也都哭得泣不成声了。
我想我不能搅乱他们的情绪,这种情绪带有极大的模仿性,我终于擦干了眼泪,正色对他们说:“老师不走了,考试马上要到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复习!”孩子们也立刻坐得笔直,齐声喊道:“好——!”中午的时候,天空已经蓄足了风雨,铅色的云几乎要直接沉落在地上,为了交通安全,全校下午放假,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孩子们竟然冒着雨回到了学校,要求我给他们补课,他们说要为我考出一个好的成绩来!除了感动,赶快劝散……
雨声哗哗地响着,伫立在窗前,我听到窗外不是大雨,而是大海的愤怒的涛声!大海在狂风的掀动下簸起了山一样高的巨浪,在这巨浪底下,在这沙滩上的大海边,兀然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雨夜里,我披了风衣沿着梧桐树下的石径上奔跑。半睁着眼睛,或者只眯成一条缝,风衣下摆几乎要脱离我而去。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我手里的白蜡,刚刚出去买回来的白蜡,纤腰束素的冰美人,用她明亮的笑撑开黑夜的双眼。我用毛巾把头发又擦了一遍,一滴水珠滴落在纸上,在它身上我画了一朵绽开的水花。在这个春夜里,一切都是清凉的,只有我的心蒸蒸地,像块烧红的铁。
这个春天的夜晚对于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它只是同往常一样,漆黑,死静,听得见自己的呼吸,风雨淹没了一切,烛光里女娃走在天地之间。我会突然哭泣,当然了,一个人,就算大笑,狂笑也没人管。我为什么不可以哭泣呢?假使这孤独太沉重的话。这孤独,在每一处。我看见它来来回回走在地上,眼神忧郁地;它坐在椅子上,它在茶几上,它在书本上,它伏在大镜子般的玻璃窗上。在这孤独里,生命被时钟的钟摆摔来荡去,滴——嗒,滴——嗒……拖不住的瘸脚人的脚步,在视觉与听觉上它都是残疾的,然而我们永远无法赶上它。但是在这个春天的夜晚里,对女娃的想象像一束光在霎那照亮了宇宙,她应该系一条火红的长裙,在风里撕开了黑羽缎般的头发,像是夜的清凉的黑烟弥散开来,遮住了我的窗前。
听雨轩。一个网站的名字,我一看见它就爱上了它。走进去之后,我瞪大了眼睛,两手抓紧了桌沿,我听见心脏里面丁丁当当的撞击。在这里的人,一首诗,转眼之间就做成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是的,诗又回到了我的生活中,诗是我流在体外的血液,我拼命要把他们吸吮回自己的血管中,空空的血管,我贫血了二十多年的快乐,在异地的黄昏,在清冷的孤独中,擦亮生命的火花,感受着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快乐。
完全是文字的交流。青瓷似的淡紫色吻衔着夕阳一样淡淡的杏黄色,屏幕上流动着人们敲出来的文字,一行行出现,一行行消失,仿佛看大街上人头涌动,无止无息。
临窗面对电脑而坐,击键声如碎玉缤纷,我喜欢这种快意的感觉,笔墨的游痕是喑哑者的喧嚣了。嬉戏于文字中,宛如一尾穿行水藻间的自在游鱼,庄子已在壕梁上知我了。夜在窗外无声地流着,樱花的光在幽暗里一蓬一蓬地飘着,停在枝条间若有所思,不知是哪个少女遗失的春梦。
我越来越无法适应这种教学生活了。什么画,什么诗,什么上网,都是饮鸠止渴,它们会把我撕得粉碎!“哗”的一声,讲桌上的教科书,作业本,考卷一齐被我挥到地上去,“扑”地震起大灰鼠似的雾尘,空寂的教室里除了那一声乱响,又死静得砭人肌肤。我该走了。我惟有走了。这是一座弃置荒野的古墓,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腐烂到膏肓了。我已经奄奄一息,没有丝毫能够起死回生的力量。
车窗外,暴雨如注。早晨时还是一片晴和,晓日曈曈,不然我不会选择这个日子出走的。青云渐厚的苍穹下,一条直路分开绿海似的庄稼地,有点像柳毅去龙宫时劈开的水路。旷野中有种奇异的气氛,或者说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力量,可能会从天上落下来,立刻把我碾成一张青蛇蜕去的薄皮,也许从此就扶摇直上,像列子御风,一直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我在心里大笑着,其实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刚上了车,狂风就扫下急雨,又一阵风,从半空赶下一卷卷白布,是埋葬我一段晦暗青春的裹尸布 。
车窗外的雨世界明亮得像风。女娃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父亲炎帝发现了她的逃亡,眼看就要追到了,这时孔雀忽然变作一匹雄骏飘逸的白马,衔起女娃一只玲珑的手腕,腾空而起,女娃在骏马宽厚的脊背上,她纷散开的长发如羽翼之扬扬,在金黄色的晨曦里,闪烁着耀眼的霞光翩翩飞驰,澈凉的晨风在她的耳边呼啸,她们越过广袤的原野,连绵的山峰,越过大江,林樾,消失在苍茫的东方。
作者简介
作者苍雪清竹, 原名杨敏。大连人,女,现居台州玉环。喜诗词,嗜书画。一弹流水一弹月,一袖飞云一袖风。平生痴于诗词散文书画小说与道学,所学甚杂,惜而不精,愿与四方同仁共修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