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李商隐的《枯荷》更为悲凉的,是元好问的《鹧鸪天·薄命妾辞》,肠断枯荷夜雨声(该文内还有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这是李商隐的名诗,也是千古名诗。因为在这之前,没有人将枯荷写得这么嶙峋,这么苍凉而又有意境。实际残荷的欣赏在李商隐之前就有。

比如白居易的《衰荷》。

白露凋花花不残,凉风吹叶叶初干。

无人解爱萧条境,更绕衰丛一匝看。”白居易《衰荷》

在白露凉风时节,去看荷花,但是这里的情境虽然萧条,孤独的荷花仍旧站在秋水里,不肯凋谢,露水渐渐干了荷叶,在风中摇曳,显出一种萧条中的清美清丽。

但是这衰荷不是枯荷。李商隐比白居易小,但是还在一个时代里,相信白居易的这首《衰荷》也影响了李商隐,所以李商隐也有致敬白居易的名句“衰荷一面风”。

但是衰荷和枯荷是两种概念。衰荷是还有荷花,还有柔韧的叶子,在早秋。枯荷则是深秋,那些荷叶已经经风不舞,站在水中,只是坚持着生命最后的力量和姿态。

李商隐在驿站停留,这里应该是山区或者郊区的一座人烟稀少的驿站。

竹子做的水边的客栈,此时水波秋色,繁华的盛夏荷花已经过去,留下了大面积的水面。

他在前后不靠的人生路上,秋天的驿站打尖,但是萦绕在他心中放不下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22岁的他此时还未考中进士,投奔表叔崔戎,但是很不幸,这位表叔不久病故,留下了比李商隐还小的两个孩子。李商隐作为哥哥安排了崔家的丧事,逗留了几个月,因为自己的生计还是要离开,只是他放心不下这骤然生了变故的家庭。

因为李商隐也是从小丧父,他明白对于崔氏兄弟,未来是更艰辛凄凉的路程,而他也一直在这凄凉悲凉的人生路上,在无望和希望中前行。

此时驿站秋云垂天,一派晚秋暮气沉沉。又是将要下雨的时节。

他看了看水里的荷花,此时已经完全枯败,那矗立在水中的枯叶,像极了他和崔氏兄弟的处境。

人们喜欢荷花,是因为荷花荷叶代表着家族绵延兴旺,热闹繁华。但是很显然,这些热望,如今已然破灭。而这种破灭,从李商隐自身延续到崔氏的家庭。

然而中还有什么存在,只要根不死。那枯荷听雨既代表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凉,但是也是于悲凉中有撑着的毅力,那是不肯断绝的生命的力量,在凄风苦雨中无声傲然。

是,已经不是衰荷的问题,对于家庭来讲,父亲的死意味着重大的打击,情感的幻灭,生存的艰难,都是难以承受又必须承受的。

22岁的李商隐,10岁死了父亲,13岁就出来做事,10来年社会风雨,他深知悲凉。这种悲凉,慈悲此时也投射到崔家兄弟身上。我们都如此不幸,但还是要坚韧地挺立过去。

让风雨打在荷叶上,去承受,去迎接。我和你们感同身受,一起矗立。

很多人都认为这首诗是李商隐中年或者晚年的作品,实际他才22岁。这种抱残守缺的状态是无奈的现实造成的,有着底色的苍凉骨感。

当然正是李商隐独特敏锐的审美,枯荷这一景象,上升到了无法替代不可复制的枯荷美学,这也是后世认为李商隐是晚唐诗坛高峰的原因。他是文字的天才。

实际上后世很少有写枯荷的,因为再怎么写,也超越不了李商隐。

但是元朝元好问的一首《鹧鸪天》在意境深邃度上虽然没有李商隐的枯荷完美,但是在情感渲染上,有着突破,更加悲情和悲凉。

“颜色如花画不成。命如叶薄可怜生。

浮萍自合无根蒂,杨柳谁教管送迎。

云聚散,月亏盈。海枯石烂古今情。

鸳鸯只影江南岸,肠断枯荷夜雨声。”元朝元好问《鹧鸪天》

(注:上网查知此此名为《鹧鸪天·薄命妾辞》

这是一首用秋日荷花歌咏漂泊女子的悲歌。

那青春美貌如同荷花一样,描画不出那种天然的美,但是命运却如秋叶一样,遇风而落,无法自主。

我的命运就像浮萍没有根蒂的随波逐流,像杨柳一样,迎来送往。

看得见天上云彩聚散,经历着月满月亏。

我固守着海枯石烂的坚贞爱情,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我像一只失去伴侣的鸳鸯,徘徊在江南水边,听着无边秋雨打在枯荷上头。

那枯荷夜雨,如何不是哭泣自己悲凉的生命?

青春美貌,漂泊无靠,更重要的是,那理想中的爱情在命运里已经破灭,剩下的徒有美貌和无边寒雨。这其中有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她不打算另外有投靠,明明知道自己还有美貌。明明知道那只鸳鸯不再飞回,或死或离散,她并不打算用自己如花美貌,再度开启命运的转机。

哪里会有如此的女子,一方面自诩如花美貌,一方面又悲伤在枯荷夜雨里?

实际这是很多男性诗人的拟托。这不是一首爱情诗,但是这是一首元好问的命运诗。

元好问,南宋同期金朝人。他出生在金国统治的北方,是大金国的子民和进士。他的国家是金国。但是在历史的长河里,金国灭国,随后蒙古元朝统治了他的家乡和国土。他作为金国官员被俘,从汴京押往山东聊城,作了俘虏。

这是一个历史板荡期,但是元好问不同的是,金国是他的祖国,他的大半生的记忆和感情都在那里。虽然元朝看中他的才华,有意让他做官,但是他拒绝了。从心理上来讲,他是亡国者。

知道了这个背景,这首鹧鸪天也就很好破解。颜色如花,是他的才华,海枯石烂是他个人的忠贞,而大时代命运之下,每个人的人生和走向都漂泊难定。

他只能固守回忆,缅怀故国。这首也应该归为他“丧乱诗”的一个作品,国破家亡的沉痛凄凉感,让这首小词,虽然拟托女子,但情感的深厚,让人感慨断肠。

那么李商隐和元好问枯荷的相同,都是写的人生低谷的一种心灵情感投射。

不同在于,李商隐的,越读越有那种坚毅承受不屈的笃定,带着自我肯定的灵魂的高岸,而元好问的,有着太深重的末日悲苦,黑夜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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