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巴克斯特一首诗
围绕巴克斯特的一首诗
2009年夏天,我在金城江看守所见到一个青年,1米7几的个子,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如果他的一头葱郁的头发保留,和浓浓的眉毛一起映衬这双眼睛,可能会透出几分英气——不说英气逼人,至少有几分英气——可那时候他那一双大眼睛透出一种愤怒的光芒,仿佛一只笼子里的野兽。到了晚上,他面前的对象消失以后,他的眼睛开始面对自身,露出深深的忧郁和迷茫。
我认识他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他一声不响,靠墙坐在一张塑料矮凳上,所有的人都安静地靠墙坐着,等待点名。他突然起身,举起屁股底下的凳子朝一个毒贩砸去。两个人很快扭打在一起。更多的人参与进去。整个监舍里顷刻间充满了叫骂声,打击声和警笛声。他获得的回报是一副30斤的脚镣。我看着他拖着脚镣艰难行走的样子,对他说,已经这么苦,何必还……没等我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说,这没什么。后来他告诉了我一个故事——关于他自己的。六年前他涉嫌杀人逃亡到广东,在中山打工认识了一个漂亮的陕西姑娘——他还拿出照片和信给我看——他们相爱以后,生了一个孩子。由于他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没有办法结婚登记。为了这个女孩——准确地说已经是一个年轻的母亲——,他跑回来自首。他始终强调他是防卫过当,杀了那个追杀他的毒鬼。他琢磨着法院可能判他十年到十五年,争取减刑,还可以和他的爱人重逢,后半生过上一点好日子。他被判了无期,在监狱里吵的很厉害。而那个年轻的陕西姑娘,也已经嫁人——事实是,他的判决到达前半年,她就嫁人了。家人对他隐瞒了这一切。
当一种爱,成为存在的依据,一个人活下去的信念,就远远超越了欲望,完全进入了精神层面。这样一种爱,也许只需要极简单的形式:一张照片,或几封信。它们具有了世界上任何文学经典不能相匹的一种品质:常读常新,永远不会厌倦。而再好的经典也有被读者或研究者厌倦的时候。想到这里,水到渠成地出现了巴克斯特这首诗:
在这里,在瓦尔普尼,
厨房窗外的星子
对我说起你的名字
像流水一样清澈的明星
在山崖边缘的上空闪耀。
你在惠灵顿,
我在耶路撒冷,
女人,我有一个心愿:
让我们的身体埋入同一处坟茔。
西 川译
我们完全可以不理瓦尔普尼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有着作者怎样的个人背景,但是“在这里”,无疑表达了一种刻骨的思念。它的独特性在于,诗人深谙人性的秘密,也道出了心灵最深处的声音:
女人,我有一个心愿:
让我们的身体埋入同一处坟茔。
伴随爱而来的性的欲望,在这里也没有了。愿望降到了最低:“让我们的身体埋入同一处坟茔。”其实这又是最难。尤其在当今社会,婚姻日益变成像游戏,生同枕,死同穴,已经作为一种“传统的理想”范式过气了。因而这样一种质朴的、悲哀的、真挚的声音,就格外打动人。罗伯特·弗罗斯特说,你不含着泪写,读者就不会含着泪读。我不知道巴克斯特此时的处境,是什么把他和他的爱人分搁在耶路撒冷和惠灵顿。但是这并不重要,诗歌所传递出来的声音足以穿透读者的心灵,扩展读者的意识,它比起谢默斯·希尼在加州思念他远在爱尔兰的妻子要更深入,更为动人地拨响了人类情感底部的琴弦——
昨夜这些记忆涌动,上床的时候
被你纯黑的睡衣激动,
你头朝下,屁股朝上在底层抽屉搜索
那件黑色的低胸睡衣。
——《臭鼬》
当然这种含蓄的性的渴望生动地传递了爱和思念,也呈现了美,以对在加州见到一只鼬鼠产生的联想准确地显示了层次丰富的情感。《在这里》无疑更简洁,只是拿了悬崖上的星子作为语言的媒介——当然也是情感的媒介:“厨房窗外的星子|对我说起你的名字”。它的奇妙之处是在词语里拉开了巨大的空间,我们仿佛可以想象,在一个面对悬崖的厨房里,诗人吃完晚饭以后,站在窗口看着天上的星星,思念着远在惠灵顿的爱人。悬崖一词带来的某种绝望和孤冷恰到好处地传达了诗人内心的凄清。而惠灵顿和耶路撒冷,这两个冷冰冰又在汉语里谐韵的地名也获得了强烈的指涉,以一种大理石般的稳固把情感凝聚起来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著名女诗人舒婷有一首几乎妇孺皆知的爱情诗:《神女峰》,里面的高音至今令我记忆犹新。诗人志在发起对千年禁锢人性的道德规范的挑战,似乎一声高亢的宣告即可调动一切反叛的力量: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都归在她的语言的麾下。但是这样一种写作实际上离人性很远,更多是一种观念的图解,而它号角一般的声音,宣言一般的姿态——“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远不如一声低沉的呼唤来得有力。离开了生命气息的观念和意识,尽管诉诸于象征物,但是依然显得空洞,苍白。而巴克斯特显然洞悉了这一诗歌的真谛。
詹姆斯·K·巴克斯特是个有宗教感的诗人,他不一定要去监狱体验人类的深层情感,但是凭着他对宗教的感情和体验,以及对日常宗教活动不懈的思考,他可以很自然地站在终极的角度去体验和表达爱和思念,而不必煞费苦心地去寻找意象,客观对应物什么的,或像希尼一样工笔细描出现在他的想象里的某一个动人的场景,他只需直接说出——
女人,我有一个心愿:
让我们的身体埋入同一处坟茔。
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新西兰作家中的领袖人物。,巴克斯特经历不凡,从事过体力劳动,当过学校校长、记者和社会工作者;他还曾滞居毛利人的部落,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他运用平淡而清澈的语言从容不迫地处理手中的材料;表现出作者在世界面前的深刻思索,作品饱含智慧。他既是诗人,又是哲士,又是先知。这样就不难理解,他何以能够在世界文学浩如烟海的爱情诗歌中,发出他独特的声音。
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认为,“必然性”,即不可避免的语言表达是伟大的诗的一个至关重要的特征。当我反复涵吟这首简短的小诗,就像那个囚犯每天夜里翻看他的女人的照片和信——不是阅读而是倾听,我听见了一个细细的、低沉的声音:“让我们的身体埋入同一处坟茔”,我没有理由不说,这是一首伟大的诗。
2011-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