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读诗021:《花瓶》(尹丽川)
《花瓶》
□ 尹丽川
一定有一些马
想回到古代
就像一些人怀恋默片
就像一些鲜花
渴望干燥和枯萎
好插进花瓶
就像那个花瓶
白白的圆圆的那么安静
就算落满了灰
那些灰又是多么的温柔动人
《爱情故事》
你说今晚,让我呆在里面
多么舒服。它就该呆在你里面
它就是你的…
你叹口气说完,打起了呼噜
我整夜失眠。它在我体内
它不是我的。我多了个东西
我感到我多了个东西
我想到我多了个东西
只有这个东西…
我在清晨
叹了口气。你抽出你的东西
你拿走我多余的东西…
你不再回来。我的完整
被多余破坏。少了一件东西…
我的肉体,空出一块荒
尽管这不是我的东西
它也不再是你的东西
尽管你继续使用着它…
带着我的气味和温度…
孤零零地垂着,你又有什么办法…
你煞费苦心地安置
比如一个名叫妻子的洞
比如若干名叫小姐的洞
还有你的手指,以及未来情妇的嘴唇…
那也没什么用了…对你
它终归成了一件多余的物事…
失眠的夜,我已偷走它的体积
却没能留住它的重量。此后,
我空空荡荡,直到老去
《妈妈》
十三岁时我问
活着为什么你。看你上大学
我上了大学,妈妈
你活着为什么又。你的双眼还睁着
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一个女人
怎么会是另一个女人
的妈妈。带着相似的身体
我该做你没做的事么,妈妈
你曾那么地美丽,直到生下了我
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
为了另一个女人
你这样做值得么
你成了个空虚的老太太
一把废弃的扇。什么能证明
是你生出了我,妈妈
当我在回家的路上瞥见
一个老年妇女提着菜篮的背影
妈妈,还有谁比你更陌生
【南人评诗】
如果,身体是用不完的,爱情是用不完的,青春是用不完的。我们会更加幸福吗?
如果每人一辈子的亮光是相等的,我们是举着火炬奔跑,亮起萤火飞行,还是点着烛火摸索?
同样年轮的身体,有新旧之分,同样刻度的爱情,有新旧之分,同样温度的青春,有新旧之分。
时间的标尺上,永远有先后,给过你第一次之后,同一件事不会再给你第二个“第一次”。迈出后脚,前脚就成了后脚,踩出新的脚印,原先的脚印就蒙上了灰尘。
作为当年诗江湖一起战斗的同仁,沈浩波和我是诗江湖版主,小尹是头牌江湖妖精,相互间关心的是革命情谊和诗歌姿态,很少关注时光在我们诗句中留下的刻痕,挥霍青春却不知品咂青春。
我们的情谊那么好,如果不能更好,彼此间就不打扰,除非谁有了大惊喜,或是大意外。
因此,选小尹的诗,我只在网上搜,有电话不打,有微信不发,静默地选、评。
《花瓶》,刷新了我对静物的理解,它像黑白默片一样,没有对白,没有音乐,青春时光与曾经美好在放映机的马达声中一格格跳动,放映机到银幕间被光影点亮的灰尘,一颗一颗聚集,轻轻落在银幕定格的那只花瓶上……
是啊,一切只有经历失去之后,才更能领会“就像那个花瓶/白白的圆圆的那么安静/就算落满了灰/那些灰又是多么的温柔动人”这些诗句中被时光一天天埋葬的快乐、泪水与波澜。
《爱情故事》,不写山雨欲来,不写激烈鏖战,只写打扫战场:
“你抽出你的东西/你拿走我多余的东西…/你不再回来。我的完整/被多余破坏。少了一件东西…/我的肉体,空出一块荒”
“失眠的夜,我已偷走它的体积/却没能留住它的重量。此后,/我空空荡荡,直到老去”
有,无。
满,空。
完整,多余。
留住了体积,没有留住重量。
爱是空的,做才具体,抚摸,吮吸,疼痛,高潮,回味,肉体变热,肉体转凉;爱又会把做一点点掏空——掏空硬度,掏空液体,掏空力气,直至只剩空壳。
不做爱,爱还在;只做爱,做空了爱。
一生究竟要做多少次,才能把根彻底留住?
一生究竟要做多少次,才能将爱彻底做空?
空了,没了,一了百了。
荒了,废了,再长新草。
《妈妈》的今天,是《爱情故事》的明天。《妈妈》的故事将“我”的《爱情故事》更加彻底地做空。
“一个女人/怎么会是另一个女人的妈妈”,是啊,一个女人能不能一生只做女人,只做自己,不再去担任别的角色,不再进入母体的循环,不然:
“你曾那么地美丽,直到生下了我 /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
“你成了个空虚的老太太 /一把废弃的扇”
“一个老年妇女提着菜篮的背影/妈妈,还有谁比你更陌生”
“为了另一个女人/你这样做值得么”
是啊,这样做值得吗?选择做一个母亲,必须的吗?选择做一个独立女性,就不可以吗?
一定放下女人放下水性杨花,坚定地去做一个母亲,是提前失望了吗,还是提前做空了?
这既是在追问母亲,更是在追问自己,“我”与母亲同为女性,互为因果,实为一体。
《妈妈》一诗,表面上是对妈妈“爱”的怜悯、痛惜和追问,而与《爱情故事》一起来品读,将两代女人、两个活色生香的身体放在一起,更加深了这种“我已偷走了它的体积,却没能留住它的重量”以及“我的肉体,空出一块荒”的悲情色彩,砍了一刀之后还要补上一枪,这么狠,这么决绝,一脚把爱踹进万丈深渊,让人彻底绝望,心生万世悲凉。
经历这一切之后,还有没有再次风平浪静的时候,让我们骑一匹马回到古代,关掉色彩回到默片,挤掉水分变成干花,扬起骨灰,变成时光中一粒一粒落在花瓶之上的灰尘?
祝小尹安好!
【作者简介】
尹丽川,1973年出生于重庆市,中国内陆女作家、导演、编剧,毕业于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法国ESEC电影学校。 2001年,出版小说集《再舒服一些》。2002年,出版长篇小说《贱人》,2004年,创作传记小说《宫崎骏的感官世界》。2006年,执导个人第一部长片《公园》,从而开启了她的导演生涯,她凭借该片入围第2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2008年,执导爱情电影《牛郎织女》,该片入围第61届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她成为入选戛纳电影节的首位华人女导演。2010年,参加了“11度青春系列电影”的拍摄,并执导了爱情短片《哎》。2011年,执导都市励志喜剧电影《与时尚同居》。2015年4月,创作诗集《大门》。
往期浏览:
南人评诗004:《很少有哪一个少女的身姿不被乐善桥曲线无情解构》(任洪渊)
备注:《南人读诗》专栏自行从各公众号诗歌中挑选优秀作品解读,不接收自由来稿。
延伸:南人诗集《黑白真相》(主播:芳心许卿)
(南人肖像素描:李伟)
南人,男,江苏泰州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2000年创办诗江湖网站。作品入选《中国先锋诗歌档案》《新世纪诗典》《当代诗经》《中国新诗年鉴》《中国诗典》等,出版有诗集《最后一炮》《黑白真相》《致L》等。获磨铁诗歌奖2017年度十佳诗人奖;诗集《致L》获第二届《诗参考》杂志十年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