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那一代人的故事我们还没读懂

昨天我在这里讲衡水农民企业家刘占坡建造衡水地标建筑滏阳大厦的故事,五味子兄在留言区说:好难的创业!那个年代,各地都有刘占坡这种人物。在那个年代,非有这种性格的人,不能成事。

所言甚是。然而为什么是这样?1980年代,为什么只有那种敢于冒险、孤注一掷、左冲右撞、棱角分明、性格彪悍、优缺点都异常鲜明的农民企业家才有可能成功?

晓岚的那篇报告文学讲了很多刘占坡艰苦卓绝、背水一战的创业故事,包括他关键时刻动用“非常手段”强行闯关的案例。刘占坡几度濒临绝境而绝处逢生,几番身处险境而化险为夷,秘诀何在呢?人们可以说出一堆理由,比如群众拥护,领导支持,时代机缘,人格魅力,政策开放,等等。我则觉得刘占坡的成功偶然性很大。他的成功道路是可歌可泣的,但却是不可复制的,更是无法效法的。只有刘占坡能够如此,也只有那个时候、那个环境下的刘占坡能够如此。

刘占坡承揽滏阳大厦,遵循的根本不是房地产开发的产业逻辑,而是无论如何也要把楼盖起来的“战斗逻辑”。这样的场面我们太熟悉了:首长说,同志们,艰巨任务交给你们了,你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攻下这个山头,只须成功,不许失败。然后,冲锋号吹响,指战员浴血奋战,视死如归,千方百计,终于光荣完成任务。

因此我也坚持认为:刘占坡十几年间能够冲出突围,从农村进入城市,以垒窑烧砖起家,却为衡水市造了一栋不用砖的十三层大厦,他奉行的,不是我们如今熟悉的创业逻辑,而是我们当年很熟悉的“革命逻辑”。

是的,他们在革命!那一代农民企业家,大都家境贫寒,一穷二白。他们有强烈的改变穷苦命运的动机。他们不太清楚将来的生活会怎样,只知道再这样就活不下去了。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唯有前行,才有可能得到一点保命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他们这号人,也没有为他们准备好的一条路,全靠自己一路冲杀,为自己也为同行杀出一条血路来。他们的全称,应该是“农民企业革命家”“或“农民革命企业家”或“革命农民企业家”。

我愿意从文明转型角度观察刘占坡这一代农民企业家。1978年,中国启动改革开放,文明转型也同时开始。那是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型,也是传统文明向现代文明的转型。在这一转型的初期,仅仅有杀声震天的口号是不够的,必须有人披荆斩棘,冒着各色“枪林弹雨”,边匍匐前行,边趟雷排雷。让他们照章办事?那他们就办不成什么事;要求他们温文尔雅,他们就只能半途而废。他们从来不是经济战场上的“主力军”,他们是游击队,是地方武装。但是,若没有他们,主战场开辟不出来,主力军也就组建不起来。不是从那个年代煎熬过来的人,不会明白这一点。

如今当然已经“天翻地覆慨而慷”了,一代“农民企业家”已经完成使命,渐渐淡出改革舞台。现在主战场上活跃着的,是和刘占坡他们完全不同的队伍。但是,我们不能因此看轻那代农民企业家的贡献,也不能因他们身上有这样那样的局限就否定他们拼杀出来的路。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不把刘占坡之死看成是“陨落”,我认为他是改革的献身者、牺牲者,捐躯者,是中国一代改革先驱中散发着独特光芒的一员。

读晓岚写刘占坡的报告文学,有一个细节我牢牢铭记下了:刘占坡一辈子不吃煎饼馃子老豆腐,因为他老父亲临终前就想咬一口煎饼馃子,喝一勺老豆腐,刘占坡却没钱去买。他把因贫穷而来的屈辱与愧疚变成了自己生活的禁忌。人为什么会革命?因为不革命,就没有命了。“活命”曾经是中国农民最强烈也最难满足的愿望,刘占坡就是要挑战农民与生俱来的悲苦命运。他为此头破血流,最终为此捐躯。

刘占坡和滏阳大厦的故事李晓岚讲了很多年了,也讲得够生动丰满、酣畅淋漓的了,但是我觉得开可以继续往深广处讲下去。倒不是遗忘不遗忘的问题,问题在于:我们真的把刘占坡的故事读懂了吗?

我还没有读懂,所以有如上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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