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梅開了。
数九寒天,百花凋敝,看一枝蜡梅破蕊,是一种莫大的喜乐。
迎寒而放者,唯蜡梅一枝独秀。郁郁寡欢的冬日,在荒芜的大地上,那些看似娇弱无力的小黄花,在枝头上熠熠闪光,金蕊含霜,气傲冰雪,自由而快乐。
诗的国度,不可缺少梅的气质。中国人有素洁的白梅、闹春的红梅,也要有那盈盈浅笑、蜜香沁人的黄晕蜡梅。在最冷的冬天,蜡梅开得最早,它不仅妆点着萧索的山林原野,也常常成为文人的案头清玩、寻常人家的家居亮色。
过去的人赏梅,诠释的是一种慢生活:先出去寻梅,而后赏梅,得梅,最后归家,植梅,品梅。一段一段,一样一样,都急不得。寻到的蜡梅,开到一半就好,另一半要带回到家里去开。冬日漫漫,这是一场痴情的相对,也是悠长的体悟。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蜡梅,生于旷野,归至家舍,亦入得心境。蜡梅花开,一半就好。为冬天敷陈一份丰盈而久远的情趣,也让人生的境遇和感触随之由此及彼,悠扬起伏,缓缓绽放。
对蜡梅的“蜡”字,我最初的理解,不过是蜡黄的颜色。
古代许多诗人咏蜡梅,也从“蜡”字上立意:“蝶采花成蜡,还将蜡染花”,“蜜蜂采花作黄蜡,取蜡为花亦其物”,“岁晚略无花可采,却将香蜡叱成花”……
不过,今天用电脑输入法写蜡梅,大概率会蹦出两个词来:一个是“蜡梅”,一个是“腊梅”。人一下子可能会犯嘀咕:好像两个都对?到底哪个才对?
一种佳名两字猜。严格从字面讲,“蜡梅”才是正确的,是古人造词的本意。但若说“腊梅”,似乎也不觉得有错,因为这花正是在腊月开放,一个“腊”字,更多一份此情此景的寄托。
或许,“蜡梅”是视觉的,开在我们眼里,淡雅玲珑。而“腊梅”是情境和心理的,开在冷清的寒冬腊月,让我们领会:冷,才有真味;清,更见深情。
中国人讲时令花事,“二十四番花信风”,以“梅”为开端。其实,蜡梅不是梅。就像熊猫不是猫,蜗牛不是牛。
从植物学上来讲,蜡梅和梅,是两个迥异的品种:蜡梅属于蜡梅科,梅属于蔷薇科。
北宋黄庭坚在《山谷诗序》中,将蜡梅与梅花作了区别:“京洛间有花,香气似梅,亦五出,而不能晶明,类女功捻蜡所成,京洛人因谓蜡梅。”
明代王世懋还考证说:“蜡梅原名黄梅……人言腊时开,故名蜡梅,非也,为色正似黄蜡耳。”
这两段话,大致把蜡梅和腊梅的纠葛说得差不多了:蜡梅,因花朵黄色似蜡、形状和香气都似梅花而得名。但因开放在腊月,久而久之,不仅被人们当作梅花的一种,也有了“腊梅”的谐音叫法。
有时候,对深爱的东西,我们反而不愿意深究。
是蜡梅,还是腊梅?我想,大家平时并不想分得有多清楚。或许这花,一半是“蜡梅”,一半是“腊梅”吧。它似梅又非梅,形如蜡而生于腊,当我们心里兼而有之,它的形象和气质才完整起来。
有意思的是,蜡梅比梅开得还要早,在最寒冷的时候,都是蜡梅在傲霜斗雪。然而因为蜡梅常常被视为梅花,这种不惧严寒的高洁名声反而被冠在了梅花头上。与其说蜡梅蹭了“梅”的名字,不如说梅沾了蜡梅的韵色。
蜡梅,开在一年的终结,也开在一年的伊始。
作家阿来讲成都,春节前后有一个景观:街上会突然冒出很多花农,从郊区进城来卖蜡梅。大家纷纷上街,买回来大束的蜡梅,然后供养在花瓶里。
如古人有诗云:“无事不寻梅,得梅归去来。雪深春尚浅,一半到家开。”
现在的人,只需去街上转转,便可得“一半到家开”。虽然有时省了数九寒天去户外访梅的步骤,也少了些在旷野冷风中与蜡梅的对话,但是对最后“一半到家开”的小情趣,还是念念不忘的。
一半花开,开的是过往一年的厚意,也开出了对新一年的深情。有些传统渐渐远去,有些仪式已经融化在生活里。
一直以来,中国人对蜡梅的爱是极深的。明代《瓶花谱》仿旧时官阶品第,将几十种花材分层排级,蜡梅位列最高品阶的“一品九命”,可见一斑。
在人们眼里,蜡梅不仅姿态素雅、清香冷艳,而且风骨脱尘、品格傲岸。隆冬开花虽是蜡梅的自然习性,却被人们寄予了许多绵绵的情思。当无数生命消极地躲避着严寒的时候,蜡梅却像卓尔不凡的生灵,保持着清醒,虽然历经风寒,却为这个世界增添着欢快的亮色。
这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审美方式。我们知道,一株花不是自己生长在某个地方,兀自开花结果;它同时也把人们带入一个丰富的生命世界、一个产生美的世界,人可以活动于其中,引发悠长深厚的文化意味。
蜡梅的根,一半扎在冷酷的山野,一半生在我们温热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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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梅,是明媚灿烂的花,是冷香远溢的花,是疏影横斜的花,是气傲冰雪的花,是色、香、姿、韵俱全的花。
蜡梅有饱满的艺术性,然而,“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赏梅的老人也有句妙语:“花稀有风骨,半开最雅韵。”
蜡梅与冰雪同生,是素净的花。要作蜡梅的知音,也要是素净的人。赏梅的心情,宜合乎“半开”、“两三枝”的克制,终究不宜浓烈满盈,甚至要留些遗憾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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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文学家晁补之,从朋友王直方那里得了一枝新开的蜡梅,然后写了几首小诗,其中一首写道“芳菲意浅姿容淡,忆得素儿如此梅”。素儿,是王直方家中最有姿色的侍女。
后世文人也把“素儿”作为蜡梅的别称。可是我一直不喜欢这个略带酸腐气的故事,总感觉蜡梅被强加了亵玩的意味,流于轻浮了。
世间事,本来难全。最美的往往都有距离感。我更能理解袁枚半依半去的心情:“只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素心铮骨的蜡梅,把它香气飘散在寒天冻地之间,随风弥漫,似有若无。如同我们依依不舍的心绪,虽带不走什么,却留下了悠悠的情思,也算识得了蜡梅的心意吧。
犹记得余光中在《乡愁四韵》中念叨着:“给我一朵蜡梅香啊蜡梅香,母亲一样的蜡梅香,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给我一朵蜡梅香啊蜡梅香……”
少时曾怀疑,这样的普通的句子也能成诗?长大之后渐渐明白了,最浓烈的情,如同蜡梅真切而深沉的香,到最后可能稀释成了绵绵的絮语,却是更加扯不断、化不开的。
蜡梅,便是如此极浓,又是极淡的。这何尝不是一种超凡的心境?世人皆知赏梅悦目,然而入乎心境,才有另一番所得。明白人间深意的人,身心自然已浸透了蜡梅香。
编辑 | 丘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