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灿烂星空——修养篇

作者

程广云 夏年喜

灿烂星空——修养篇

修养和学习是我们飞翔的双翼。自然赋予我们美好的素材,我们还当给予艺术的加工。

修养过程就是人的素质提高过程。简单地说,有无修养就是有无素质,素质高低体现了修养程度的高低。人的综合素质包括人格,修养高低意味着人生境界的高下,一个人修养到什么地步就是到什么境界,一个人修养到最高地步就是到至上境界。

康德的墓志铭是这样一句话:

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1]

这就是说,我们只有按照心中的“道德律令”修养,才能达到人生的至高境界——“灿烂星空”。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修养就是修身养性。所谓修身,就是以伦理道德来规范自身。《礼记·大学》提出“三纲领”“八条目”:“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2]“三纲”“八目”都是先“内圣”(心性),后“外王”(政治),先后属于本末体用关系。“三纲”“八目”皆以修身为本,“修身”才能“齐家”,才能“治国”,才能“平天下”。这就是说,当每一个人以伦理道德来规范自身时,作为家长就能够治理好一个家,作为国君就能够治理好一个国,作为天下共主就能够平定天下。这就叫着“正己”、“正人”:先正己,后正人。这样一个路线就是伦理—政治路线,政治以伦理为基础,家国一体、君父一体,国家以家庭为基础,君主制以家长制为基础,这是从修身的效用来说。另外从修身的方法来说,“修身”在于“正心”、“诚意”、“致知”、“格物”。格物的“格”就是研究,格物的“物”不是物理之物、自然之物,而是人伦之物、社会之物。因此,格物所获得的知识不是自然知识,而是社会知识。用这种人伦知识来确定自己的意向,端正自己的思想,这就达到了修身的目的。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修身是在伦理道德意义上提出的。简单地说,修身就是使自己成为正人君子,而不是小人。

修身的“身”是后天的和经验的,相反,养性的“性”是先天的和先验的。《礼记·中庸》指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主张“慎独”、“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慎独”就是自律,用伦理道德来规范自身视听言动;“中和”就是中正平和,用理性来约束自身情欲;以至诚之心(“诚”),求完美德性(“明”);由“尽人之性”到“尽物之性”,从而充分实现赞助天地化育万物(“赞天地之化育”)和人与天地并列为三(“与天地参”)的人的本质。《中庸》主张“成己”、“成物”:“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既成就自身(“成己”),也成就万物(“成物”),这是美德与知识的合一。“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3] 因此,养性并不等于修身。人能尽性,就是人的本性能够得到充分实现。养性必须顺性而为,不能逆性而为,在这个基础上发扬光大;而修身则是用伦理道德来规范人的思想、语言和行为。修身是通过外在的方式来改变后天的思想言行,而养性则是通过内在的方式去实现先天的本性。修身、养性,合二而一就是修养。

中国传统儒道互补,儒家偏重修身,道家侧重养性。儒家所谓“仁义道德”,是用于修身的伦理道德;道家所谓“自然无为”,是用于养性的生活哲学。中国传统儒释道三教合流,儒以治世,道以治身,佛以治心。“圣”是儒教倡导的人格典范,“仙”是道教倡导的人格典范,而“佛”则是佛教倡导的人格典范。

孟子自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所谓“养气”,就是儒家所倡导的修身。孟子所养的“气”,不是一种自然之气,而是一种道德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大丈夫”是孟子养气的最高境界:“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4]孟子所谓“浩然之气”就是理性自觉所形成的大无畏英雄气概,就是文天祥在《正气歌》中所倡导的“正气”:“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5]讲气节,重操守,具有大无畏英雄气概的人就是孟子所谓“大丈夫”。

儒家注重伦理规范、道德修养,影响深远,形成了中国传统的士大夫精神,正如张载所谓“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6] 这种士大夫精神一直影响到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鲁迅指出:“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7]

庄子专门论述“养生”。庄子所谓“养生”,就是道家所倡导的养性。庄子所养的“生”,就是人的身心、性命。庄子通过“庖丁解牛”故事说明了养生的道理:庖丁解牛,“技进乎道”,从“所见无非全牛”到“未尝见全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因其固然”,[8] 这就是养生的路径。“大宗师”是庄子养生的最高境界。道家所谓“道德”,就是得“道”,就是养性,比如追求个人与自然的和谐、个人与社会的和谐以及个人身心和谐。庄子所谓“大宗师”就是得道“真人”。“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9] 所谓“真人”,不为“道”尽心,不为“天”尽力,得意忘言,得意忘形,不再受到任何语言和形体方面的束缚,物我两忘,天人合一。

佛教主张从人生烦恼中解脱出来,达到精神寂静状态(涅槃),也是一种修养。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受到儒道影响。禅宗倡导在日常生活中修身养性,就是其中一个重要表现。

总起来说,儒家立足社会政治生活,强调个人伦理道德修养,在修养问题上坚持积极导向;而道家、佛教则仅仅注重个人身心修养,相比儒家而言,虽然比较消极,但在修养问题上却起到了纠偏补弊的作用。

而今我们讨论修养,应当更加注重素质培养。作为实践和认识主体的个体,人的素质主要表现为实践和认识活动能力,表现为理智、情感、意志、信念(理想)及潜意识(本能)、习惯(定势)等等心理品质的总和。素质主要不是先天因素决定的,而是后天因素决定的。刘知几在谈论史学时曾说过:“史有三长:才、学、识,世罕兼之,故史者少。”这里虽然只是讨论史学,对于人生同样适用。关于才、学、识三者之间的关系,刘知几比喻说:“夫有学无才,犹愚贾操金,不能殖货;有才无学,犹巧匠无楩柟斧斤,弗能成室。”[10]袁枚亦比喻说:“学如弓弩,才如箭镞,识以领之,方能中鹄。”[11]大致地说,德、才、学、能、识五方面构成人的基本素质。德即人格。除德外,还有四方面:

第一,才。在人的基本素质中,才的属性似乎是一种先天的品质,其实仍然是后天的。只是才的生成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是自发的和隐型的。中国古有“才高八斗”之说,是指三国时期魏国曹植,时人以为“天下才十斗,曹植占八斗。”才有两个方面:一是才智之才,二是才情之才,换句话说,一是智商(IQ),二是情商(EQ)。前者偏于理性,表现为高智商;后者偏于感性,表现为高情商。才有天才、人才、奴才几个等级。天才是才的最高境界,是人们无法效仿的;人才是才的中等境界,是人们通过努力可以达到的。之所以称某些人为“奴才”,是因为从人格角度来评价,有些人有才无德,丧失人格就是奴才。

第二,学。在人的基本素质中,学的属性无疑是属于一种后天的品质。学的生成是一个人为的过程,是自觉的和显型的。中国古有“学富五车”之说,是指战国时期宋国惠施读了或者著了五车的书,这在当时是很大的学问。学的含义就是掌握事实知识、原理知识,就是培养认识能力。我们通常所谓学术,其中学是理论知识,术是应用能力。我们通常所谓学习,一种是经验知识的习得,一种是理论知识的学成。在前者,“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12] 在后者,任何一个知识命题都有两个方面构成:一是知识的经验内容,亦即在经验上可以证实或证伪的内容,这一方面由科学提供。二是知识的逻辑形式,亦即在逻辑上可以判明正确或错误的形式,这一方面由逻辑构造。学的素质应该包括三方面:功底、功力和功夫。功底是知识积累的程度,功力是驾驭知识的能力,功夫是知识掌握的细节。古往今来,大学问家通常集三者于一身。

第三,能。无论就其属性,还是就其生成来说,能的特征介于才和学之间。能的含义就是掌握技能知识、人际知识,培养实践、劳动、交往以及其他行为能力。能力包括体能、智能两个基本方面。在每一事件中,人或为当事人,或为旁观者;当事人或为策划人、或为追随者;或者一身二任、三任。因此,人的能力应该包括三种:领导力、执行力和评判力。正如三种身份一样,三种能力是相对而言的。比如韩信执行力(“将兵”)强于刘邦;刘邦领导力(“将将”)强于韩信。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战国时期赵国“纸上谈兵”的赵括、三国时期蜀国“坐失街亭”的马谡都是只有(兵法)学问,没有(用兵)能力,有学无能,有评判力,无执行力和领导力。诸葛亮“舌战群儒”,其中斥责“夸辩之人,虚誉欺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乃是“畏强凌弱,惧刀避剑之人”。有人“请问孔明治何经典?”孔明答道:“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岂亦效儒生,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乎?”其结论是:“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13] 所谓“君子之儒”与“小人之儒”的界限,除了道德高下之外,正是能力与学问的区分。古往今来,大事业家能力尤其超群出众。

第四,识。所谓见识,就是一种洞察力、决断力,知往鉴来,知微见著等等。识时务者为俊杰,尤其说明了识的重要性。战国时期越国勾践的两位大臣——范蠡和文种,范蠡功成身退,文种功成身败,在于两人见识高下;楚汉相争,刘邦胜、项羽负,在于他们二人能否识人用人;“汉初三杰”——萧何、张良知所进退,而韩信则不知进退,最终落得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识包括谋识和断识。谋是计谋、审时度势;断是决断、当机立断。所谓“房谋杜断”是指唐太宗的两位大臣——房玄龄多谋,杜如晦善断,能人合作,天作之合。只有周密地谋才能成就断,只有正确的断才能成就谋。

各种基本素质之间相辅相成。但是,与各种素质相比较,识是贯通于才、学、能中的最根本和最重要的素质。而才、学、能、识四种素质又以德即人格为前提。

与学习一样,修养在人生中是贯穿始终的。学习是从知识角度说的,修养是从素质角度说的,两个方面相辅相成。人的先天差异很小,后天因为环境和教育的影响有别、学习和修养的努力程度不同,所以造成很大差异:在人格价值上,境界有高下;在人生价值上,贡献有大小。修养和学习是我们飞翔的双翼。自然赋予我们美好的素材,我们还当给予艺术的加工。正如屈原在诗歌《离骚》中所说: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14]


[1]有两样东西,我们愈经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愈使心灵充满日新又新、有加无已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德]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韩水法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77页)

[2]《礼记》“大学”。

[3]《礼记》“中庸”。

[4]《孟子》“公孙丑上”“滕文公下”。

[5][宋]文天祥:“正气歌”。

[6][宋]张载:《正蒙》“乾称”、《张子语录》“语录中”。原文:“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7]《鲁迅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62页。

[8]《庄子》“内篇·养生主”。

[9]《庄子》“内篇·大宗师”。

[10]引自[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列传·刘子玄”。

[11][清]袁枚:《续诗品》“尚识”。

[12][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13][明]罗贯中:《三国演义》第四十三回“诸葛亮舌战群儒  鲁子敬力排众议”。

[14][战国·楚]屈原:“离骚”。

编辑|卫莹莹

筑土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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