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中的小径

二月底的几天里突然没有了雾霾，阳光高照而还没有到刺眼的程度，一切都恰到好处。骑车而行，漫游春意渐起的平原。向北向东，左转右转，时行时止，全凭当下一时之意。偶有所感，约略可成几段对景速写一样的文字。这样自由的可以有所收获有所表达的徜徉，实乃人生的大享受，让人忍不住就会发出夫复何求的感叹，而完全忘记了此时何时、此地何地、此人何人的所有纠缠。人生中总是需要这样飞翔着的时刻的，自由地掠过一切不想驻足的地方，即便有所停顿也不过是为了更远大的前方做一次短暂的歇息。

无意中离开了人们习惯性的人工河河边的一成不变的风景，拐到一片远远望去，青灰色的树冠在透明的天光里显得十分高远渺然的林中。林中，宽宽窄窄的小路上，落叶枯枝草茎碎土，随意天然又仿佛都经过了自然之手的精心锻造和安排，能看出来少有人迹，更无车行。阳光娴静地照耀着，让人先就已经愉悦无边。

林子里疏影横斜，枯草安详。潮湿的泥土地上，脚步之下有最适宜的弹性，有还没有过分人工的时代里人才会有的那么一种置身自然环境中的踏实稳妥之感。好像随时都可以坐下来，随时都让人不再渴望什么远大前程。好像终于到了跃动不居的内心，可以停留的所在。

远远地飘过来的烧荒的烟气中也是满满的树脂的清香。透过密集的林木，隐约可见早来的剪枝施肥人，正将一堆细枝染起了春天里那种蕴足了生机的火焰。因为燃烧之物完全出之天然，不过是树枝杂草，再无人造之物，所以一向为人所避讳的烟气也就有了点让人忍不住要抽动一下鼻子的好闻的气息。这样的烟气和这样的林子是标配，是整个林间风景的正当其然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林间穿行，还在冬眠中的树木已经开始散发出即将发芽的树枝里面树液的清香，那种孕育着万万千千的生命的寂静，以不区隔的宽容与包容抚慰着正在置身其侧的人。而其实其时也，我是唯一的踏访之人，也是唯一急着要将这美好的感受传达开去的人。这种因为环境而来的自我定位和关照，是一种身在福中的本能的自动确认；其心理机制自然是再次强调自己的兴奋。这样也许完全不足为外人道哉的兴奋，何必要说出口呢；又为什么不说出口呢，因为反正除了自己再无听众。人在自然的怀抱里，一如在母亲面前，总会变得原始而幼稚。

这样的地方应该还是叫做林间小径吧，尽管多是苗圃和果园，至多是防沙的槐树杨树，不是野生的自然林，但是因为疏于管理而呈现出来的放任状态，分明已经有了大自然接手过去的诸多痕迹。不仅枝杈不再有修剪，自然纷披之状也已形成；藤本草本的经年的枯藤衰叶在树枝树杈之间，垂垂挂挂，已然野趣横生。那些去年的草木僵化成失了颜色的枯萎干枝干叶以后，依然还有经久不息的可观赏性，依然经受得住哪怕再挑剔的人的长久凝视。这便是宏伟而又周翔的自然力的可令人叹服、可令人五体投地之处了。

这一片始终保持着杂花生树的姿态的自然景象，远比人工雕琢的河边假山假水要耐看，地方不大，面积不大，却是可以长时间盘桓，怎么待着怎么舒服。这是大自然的妙处，是人工的景致永远无法追拟的。人类毁弃真正的自然，建造人工的所谓园林，只能是博高天一哂耳。

在华北平原上每一寸土地都是被精耕细作的，这样不种庄稼而种树的林子，几乎早已经绝迹。在曾经的很多很多年里，最靠近滹沱河的村庄为了减弱风沙之害，逐年在岸边植树。除了防风防沙的林子，还有有经济价值的苗圃和果园，几十年下来，便有了相当的规模，形成了树林。虽然经过了多年的拉沙子，经过了多年的滥砍滥伐，而且河道也已经硬化，甚至也已经没有了风，肯定不会再起沙尘了，但是树林大体还在。虽然彻底毁灭也许就在一夜之间，但是今天下午它们还在，明天上午也很可能还在。抓住这样最后的机会，与已经纷纷和这块土地告别了的自然风貌，再亲密一次吧。

在林子里，遇到一个刚刚给桃树剪了枝要骑着银亮的电动三轮回去的老汉。他面色黑红，说起话来满脸笑意底气十足；一口纯正的正定话，降调明确，尾音悠扬。

他说：“转转吧，转转吃得多！”意思是运动让身体好。

又介绍他们凌透村说：“现在属石家庄，原先属正定，再早还属石家庄，再再早还是属正定。来回拨拉！”意思是凌透村的行政归属多变。

告别的时候，他又扬了扬满是白胡茬的下巴，指着旁边那巨大的垃圾山改成的土山公园说：“转转吧，去疙瘩上转转吧！”

“疙瘩”（发音一如“哥达”）是本地语言里对土山的形象称呼。这样说完，挥了挥手，他便颠簸着沿着画好了线还没有修好的宽宽的土路，回南边的村子里去了。

不知道明年他还能不能来桃园剪枝了。因为看看周围如火如荼的发展，便可以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存在了千百年的自然和与自然一致着的生产生活方式，便将消失矣。

谨立此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