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麦田记事

梁东方

我在郊外的家里,是名副其实的麦田守望者,比麦地的拥有者更是。因为他们的窗下并非麦田,他们住在村子里;我住在麦田边。

我的窗外一成不变

是排挞而去的麦田,和

麦田尽头的远山

我的窗外瞬息万变

一会儿白云悠悠

一会儿阴云惨惨

不管什么天气

不变的是我

望之不尽的

怡然

麦田里的反光

春天的麦田里要灌水,是为春灌。麦子的上冻水和春灌水,都是大水漫灌,都是要让整个平原上都吸饱了水才能保温、保墒。在地下水资源已经十分稀缺,已经形成了世界上最大的连片地下水漏斗区的本地,这种传统的农作方式越来越难以为继。对于历史传统上就是产麦区的山前平原上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在难题没有解决之前,也就姑且年复一年地这样运转着吧。

之所以现在反而不是很急迫了,大概是因为大部分土地都已经不再耕种小麦,或者是直接种树,或者是被征用拍卖以后做了房地产。建筑物会将整个大地都覆盖住的趋势,已经越来越明显;所以种麦子的田地面积,也已经大幅度缩小。

所幸楼下就还有一块,一块面积相当大的麦田。

这时候,黄昏的阳光照耀在麦田之中的一个亮点上,正好与站在楼上窗前的我的目光相遇:晶莹的、耀眼的水光,镜子一样将明亮的天光亮晃晃地映射到了眼睛里。这种明亮的反光,让人以为这是稻田,是南方不缺水的地方的稻田。但是清凉的风和周围依然处于早春时节的近乎枯枝的树冠提醒了人,这是北方。北方见到水,见到水的反光,总是让人格外欣喜的。这种洋溢到了表面上的生命之色,是日渐沙漠化的北方的异数,是本无所待的生命中的不期然。

一点也不在乎它正晃了眼睛,就这么一直盯着那一点反光,一个劲儿看。

早晨的露水

早晨的露水在郊外明显寒凉的气温里于麦子叶上晶莹着,每一棵麦子,每一片麦子叶上各有一颗,几乎没有例外。

这样就形成一种盛大的晶莹景观,因为太阳已经升起,从匍匐在大地上的村庄后面高悬着,穿过朦胧的雾岚逐渐照耀到了每一颗晶莹的水珠;每一颗晶莹的水珠里都以圆润的珠形的眼,反映着它们所见到的此时此刻的山前平原上的大地。

这样的景象貌似平常寻常,其实不仅其来有自,而且也已经是一种需要多种条件的偶然,才偶然达成了既往大地上的正常景象。

露水是夜里的低温和水汽共同凝结而成,水汽却已然不是过去湿润时代里的自然地气所成,而是最近春灌的大水的结果。

在越来越干旱的山前平原上,华北平原上,自然的水分已经是一个失去了的生命元素;这些露水在这个早晨之所以还能凝结成往日的晶莹,很大程度上已经是饮鸩止渴、抽取几十米数百米深的地下水的结果。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春天的早晨,你看到大地上的传统露水景观,已经是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和环境代价的结果。它貌似只是在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的稀松平常的传统之美,其实十分脆弱。一朝得见便是见了,明日不见,再也不见,已经一点也不奇怪。大自然已经被绷到了弦断前的一刻。

麦田里的野鸡

从窗口望下去,正看见麦田里有一只野鸡,在早晨的阳光镀红的光芒里,边走边觅食。

野鸡低下头,麦子已经可以将它土灰色的身姿和带着彩色项圈的脖子完全遮挡住了。好不容易,从冬天到春天,从初春麦子返青到现在春分以后谷雨之前麦子长高,它才终于又在大地上有了隐身之处。麦子地的隐身对野鸡来说太重要了,它们由此就可以拥有几个月在平原上而不被人一眼看见的安全。

在这相对安全的几个月时间里,它们要尽量多地吃草吃虫,要成双成对地寻找僻静的地方坐窝下蛋孵化养育……其中只有少数幸运者才能躲过无数的天敌和最具威胁的人类杀戮,而侥幸活到来年。

这种平常在地面上行走如鸡,关键时刻可以紧急起飞如鸟的“两栖”动物,在人类占有了全部土地的缝隙里生存,非常艰难。一度绝迹之后最近几年数量才有所反弹;靠的是平原上的植被有所恢复,靠的是西部山区的逃遁之处尚可避险。

我居高临下详细地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看着它小心翼翼地在麦子的森林中一点一点地找食儿,随时提防着从看不见的麦子后面出现猫、鼠之类的天敌,还要仔细聆听地面上有没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准备着在任何时候骤然起飞、逃命。

作为不多的几种野生动物之一,尤其是在地面上活动的“大型”野生动物,野鸡能活下去,实属不易。它也是脆弱的自然平衡的一部分,和麦子叶上的露珠同。

两只追逐的狗

麦田里,一只狗在追,一只狗在跑。

与其说是在追在跑,不如说是两只狗在麦田里撒欢儿。它们把麦田当成了田野,当成了草原,当成了无边无际的辽阔。尽管麦子已经要淹没它们的身高了,但是一点也不妨碍它们纵横驰骋,完全不按照田埂的横平竖直,完全是随心所欲地辗转腾挪。

后面的一条狗看见前面的一条狗一点不减速,狂奔而去,去了麦地深处,便突然刹了车,悻悻地回返,返回大杨树行列下面的乡间小公路上去了。那里正漫水,春灌的流水横溢到了道路上,让道路上的车和人都放慢了速度,放慢了速度也还是有高高的水花溅起。去那里追逐水花,比在麦田里狂奔更有意思。

前面那条狗对于后面的追逐早已经停止的事实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它还是像正有一条狗在后面狂追或者叫做竞赛一样地狂奔;狂奔是它终于再次实现了的理想,在这样的理想里,它要淋漓尽致地舒展自己的身心。

它灰黄色的身影在碧绿的麦田里驰骋的样子像是一道闪电,像是一个失控了的电子,像是射出去的子弹,像是世界性大赛上的百米冲刺,像是一个疯了的人的抑制不住的呐喊……

它几乎看不见抬腿收腿的脚步非常急骤,却一点也不伤麦子;麦子倒伏一下立刻就在它身后立起来了,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顶多是对着它的背影嗔怪一句:讨厌鬼,跑这么快,奔命啊!

这一点也没有降低狗的奔跑速度,即使在楼上有俯瞰的视野,目光也几乎追不上它跨度极大的位移。它从南到北,穿越了楼下的麦田,向着山前平原上无边无际的广袤深处遥遥而去,在它生命里的这一个自由的桥段里尽情着自由去了。

这是它所有那些不得不趴在地上懒懒地晒着太阳百无聊赖的日子里的回味、的背景。一条狂奔过的狗,将是少有遗憾的狗。一条在春天的麦田里狂奔过遥远的距离的狗,很可能会无愧于这又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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