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冬天的水杉林、稻田和辽阔大地
梁东方
在长期生活的北方,我也总是习惯于在田园大地上走一走,那样不仅可以看见风景,还会有自我修复感。现在能有机会生活在江南,这样的习惯也照旧,而且还有一种格外的新鲜。因为江南的冬天,全部的大地和全部的大地上的所有物象,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都是未曾相遇过的。对于一个人习惯骑车和徒步的人来说,这样的新鲜、这样的未曾相遇过,先就有了一种求之不得的格外兴奋:不管看到什么都会有一种因为发现而起的珍视和近乎天然的愉快。
这次寒潮过去,气温立刻开始回暖,阳光之下,北方只有在春天才会有的明媚阳光之下,好像一切都已经有了春天的意思:树下的小草是喜人的鲜绿色;河边一度被冻得塌陷了下去低矮的草茎,也又有了明确的生机。
水杉树林中铁锈色的针叶落了一地,在铁锈色的落叶从中钻出来的鲜嫩的小草们甚至已经超越了春天的稚嫩,而呈现一种碧绿如盛夏的样子。即使那些茸茸一层的小草也体现着完全不畏寒冷的勃勃生机。这是完全始料未及的,是潮湿多水的地域中的冬天里的让人感觉其实不会很冷的信心所从来处。
水杉林中潮湿的植物气息清新而凛冽,在光亮的阳光投下的长长短短的树影之下,负氧离子的森林味道一下就可以让人呼吸到肺里,使人有一种被洗的兴奋。它清凉、纯净、一尘不染,还有一切你能想象的有益成分。其有益的本质就是你在北方、在城市里、在不是森林的地方断难呼吸到的天地之间的纯正。在我们难觅原始森林的生存环境里,江南的这水杉林中的一点点森林味道,着实可以让人立刻回忆起既往曾经在那些还有森林的地球表面上的美妙经历。
一个可以经常在森林里,在有森林气息的地方走一走、呼吸呼吸的人,生活是幸福的。理论上,江南的太仓人都是拥有这样的幸福的。因为这里距离市区骑车也不过几十分钟的路程而已。在这样有森林的地方,还有江南随处可见的水域,还有森林与水域之外更其广袤的稻田。
路边苦楝树密集的黄色果实,花朵一样悬挂在广袤的稻田视野之上。一挂挂苦楝果做了稻田视野的画框,让人凝神驻足,久久不愿离开。稻田深处那些被机器用白色的塑料布包裹得整齐划一的稻草包,点缀在大地上,成为这个季节只有黄色稻茬的稻田里最大的风景。略微注意一下就会发现,浅黄色的稻田里并非一片沉寂,很多小小的绿草小花,都已经开放在寒凉的浅黄色稻茬中。
江南冬天里诸多出人意料的绿色,一再让人于寒冷的空气里意识到初春的气息。从水杉林下落地的铁锈色的针叶之间伸出头来的显眼绿色,到稻田里的绿色,都预告了这样的气息:大地辽远,春天已在冬日怀抱。
沿着这样稻草包指示着的田间道路漫步,听着嘉定广播电台,看着高架铁路上白色的城际列车一驶而过。新的一年里的第一天,以这样大地徒步的方式度过,实在是让人记忆铭心。而江南的冬天,也真的是比北方要色彩丰富也宜人得多。那些围着围巾坐在自己家门口的阳光里,一边干着手里的什么活计一边抬头望着院外的老年人,和周围环境中的一切都是和谐一致的。他们往往住在这样顺着一条河一道渠排列的房屋格局中明显低矮的一户,已经无力改造自己的房舍到这一排房子里那些崭新的高大的玻璃窗闪烁的样子和格式了,他们安于自己既有的一切,回望人生,波澜不惊。
在上海和太仓、上海和昆山以及昆山和太仓的交界地带的太仓一侧的整齐和另一侧的凌乱对比之间,是将小工厂开到了边界上的潜规则。行政区划的分界一般表现为整齐的路面突然断开,颜色和质地完全不同,甚至互相之间会有一段短短的土路……
好在大地是连贯的,不因为这样互相鲜明的区隔而有阻断。走着走着就到了另一边,走着走着就又回到了这一边。
在冬天早早到来的倾斜日光里,黄昏的意思已经降临。夕阳的光芒将茅草头照得像是一个个发光点,稻草茬也是亮的,同样亮起来的还有稻田里的一线残留着些水渍的水道;人们不紧不慢地向家里走,家都是一排沿着河的别墅中的一户,户前的路上跑着孩子……这幅情境,亦真亦幻,像是过去也像是未来,自己既像是其中的一个孩子又像是其中的一个大人。正是长久以来一直追寻的诗意田园生活中的一个典型景象。这个景象从未明确是自己的目的,但是每每在大地漫游中偶然在眼前凑成这样的景象,就一下明白了自己的目的。目的就是这幅如画的景象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