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路上花事之大丽花
梁东方
每一年关于大丽花的记忆中都夹杂着由衷的喜悦,因为能注意到大丽花开的时候,都已经是秋高气爽的季节;终于熬过了酷暑,终于走进了飒飒的金秋,喜凉的大丽花舒展着蓬勃的枝叶开出一朵朵硕大的繁复花朵来,有红有黄有紫有白,好像它们也像人一样,将在酷暑里忍了很久终于熬过来的心绪,一下子舒展了出来。它们是代替人表达这种终于脱离开了高温,终于可以在适宜人类生存的好温度里舒展的众多物象中的一种,因为硕大明亮而又不无廉价似的到处可见,所以也就格外惹眼了。
大丽花在秋天高远的阳光的照耀下,在不潮不粘的空气里,在人们重新穿上长衣长裤的舒适里,像是一种恰如其分的讴歌,代表着人们普遍心情的讴歌。讴歌时序,讴歌光阴,讴歌可以舒适地继续下去的人生。
有意思的是,很少有城市里的园林集中栽种大丽花,几乎所有看到大丽花的地方都是乡间,都是乡间院落的门口;没有细加防护,没有格外保全,大丽花泼辣地也迫不及待地到处盛开,身边永远都站着老人孩子和妇女,一边看花一边又完全不看花地和花在一起。它们是乡间人们也许并不偶然却也未必多有的好生活景象的一种小小注脚。让像我这样总喜欢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的外人,一时之间也就受了感染,以至能因此而铭记。
尽管每一年关于大丽花的记忆几乎都只有一两个画面,即使曾经停下来细看,其实也不过几分钟时间;随后再次有机会看到大丽花的时候它们往往都已经为严寒所害,折腰弯背,花朵蔫萎,青春不再。大丽花是喜寒却不能抗寒,与霜降之后依然能在正午气温最高的时候傲然鲜活的菊花相比,它是回避寒冷的冬意的,它就只是秋天最好的时候的美好。
这是以前对大丽花的印象,住到郊外以后才注意到。即使是七八月份的菜地边上,也正有一丛丛野草似的大丽花,高高地开着花,红色的花。虽然不像秋天那么繁多,也不像秋天那么惹人注目,但是毕竟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它们在盛夏其实也是开花的。
可能主要还是因为在秋天的时候,人才格外有心情赏花。酷暑里即使看见花了,也没有任何情志去赏花。这可以以月季为例,月季月季是每个月都开的,盛夏酷暑里也开,但是人们的印象中,或者说人们有兴致去看的月季都是春末夏初的月季,最多再加上秋高气爽时节天气微凉中的月季。即便是只在酷暑中盛开的荷花,其实在赏花的现场,人们在炙热的高温里也是没有心思多做停留的。荷花讲究是种在自家院子里,种在荷花缸里,可以趁着夜色,趁着雨水淋淋的不那么高温的时间段来欣赏。高温酷暑可以窒息人的绝大多数愿望,没有心思赏花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不过,查了一下资料,说大丽花九月下旬才开始开花,喜凉爽,不耐寒,不喜高温。我在盛夏里见到的应该属于这种笼统概述之外的特例?或者说是记述者自己也为高温酷暑所困,视而不见盛夏里也会开花的大丽花?
关于大丽花的开花时间,可以不必纠缠吧,只要在它花开的时候能看见它开花,对人来说便是享受了。
大丽花是墨西哥的国花,西雅图的市花,吉林省的省花,河北省张家口市、甘肃武威市和内蒙古赤峰市的市花;全世界都注意到了大丽花的存在,都以之为美。我注意到它们,是因为村庄人家门前经常有栽种,一副土生土长不值钱的样子,但是年年都会开放出总是出人意料的硕大花朵。它们好像专一是可以种到庭院门外或者田头地埂上的,种到哪里都灿烂,种到哪里都可以一再恰如其分又喜出望外地点染人们的心绪。这种心绪的愉悦程度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想更多地拥有,想更早拥有,那就得换地方。
对于华北平原上的人们来说,要在夏天看见大丽花,或者说要想在夏天看见大丽花而还津津有味,那就得去高高的群山之上的五台山。那里的大丽花被栽种在庙宇庭院里,有的直接种在土地中,有的则干脆栽在荷花缸里,这样就可以摆放到一些早已经硬化了地面的地方,形成到处都有大大的大丽花盛开的西天佛国一般的盛景。不论是善财洞还是五爷庙,几乎每一进寺庙庭院里都有大丽花的身影,这也是五台山比山下的平原早一个季节的证明,或者干脆说那里就没有真正的夏天,直接就从春天进入到了秋天的凉爽里,那里不煎熬人,那里接近于神的好世界。
盛开的大丽花花盘直径轻易就可以达到二十厘米以上,不是很粗的草本茎秆上托举着不止一朵如此硕大的花朵,的确不像是人间有的样子,而像是天生就是上天佛国的产物。它的大,它的绚丽,它的像是假花一样的结构繁复却又标准的样子,吸引了每一个参禅拜佛的人,吸引了每一个在一进进大致相似的庙宇院落里进进出出的游人。
如果说建筑是硬的,那花朵无疑是软的;如果说红墙灰瓦翘角飞檐是凝固凛然的,那大丽花这样婆娑匝地的花朵则是灵动而有呼吸的。大丽花以自己正堪其任的恰如其分,扮演了人们想象中贡献于佛前的既来自人间又是人间所罕见的大花大朵的角色。
草木于人,貌似可有可无,却也是人生质地的重要衡量标准。能看见它们,能欣赏它们,能赞颂它们,既是人的德行,也是人的享受。除此之外,还有完全不以花为意的好人生吗?
佛,也会拈花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