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笔记：在雾雨雪中骑车

梁东方

倒春寒了几天，今天开始了这样的天气。不太好命名，有什么加上什么，就是雾、雨、雪。

首先是雾，很大，几十米之外就看不太清了。骑车前行有点捉迷藏的意思，前面骑快一点似乎就要钻到雾里去了，但是你前进雾就后退，你前进得快，它后退得也快，它总是要退到一个固定的视界上去，和你保持距离。雾使前面不清晰，却使眼前不大的范围更其清晰；这大约是因为对照而产生的效果。

然后是雨，虽然很小，但是地面的颜色已经变深了，尽管不见任何一点点积水，也肯定是湿了；这是拿捏得最好的浇灌。及至细看，还会发现雨丝是横着飞的，有一个个晶莹的点，带出一道道近于旋转的亮线。它们方向不定，胡飞乱舞，甚至还会向上，这就是雪了。

因为雨雪很小，貌似是不怎么需要穿雨衣。不穿雨衣衣服上逐渐会有湿了的重颜色出现，隔着羽绒服胳膊上也觉到了黏稠的凉意；穿上雨衣会赫然发现，雨衣上很快就出现了一层细密的雨点儿，像是被细细的箩筛下来的一样，既小又整齐，既整齐还没有任何空白的遗漏。

这奇特的雾雨雪天气出现在今年显得格外漫长的早春时节里，像是故意给觉着时间过得很慢的人们一点不一样的变化。这也是我印象中对于早春的物候最为深刻的一年，对于天地万象的观察与体会近乎史无前例得多了起来，春天的每一个步伐，包括偶尔向后退的步伐，也都在注意关注的范畴之内。因为突然变得停顿下来的一切，使人不期然地有了时间。

经验证明，几乎任何天气都有只属于它自己的美妙，在不同的天气里骑车，都会有收获，不同的收获。在我看来，骑车这种可慢可快，有相当的机动能力和较大活动范围，而又时时与天地全方位接触着的位移方式，大抵是感受天地万物的最佳交通配置。即便是有今天这样的雨雪，也不过是再增加一件雨衣而已。

大雾之中，绵绵的冷雨凉雪沉沉地布满了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前程，让人很自然地像孩子一样愿意厕身雨衣的庇护之下，在本身已经被冻得有点僵硬不很舒展的雨衣所给予的干燥乃至温暖（冬天里的雨衣是断然给不了人这样的温暖的，这再次证明已经是春天）里，不计时间、不计路程，没有目的地，不紧不慢地悠然前行；似乎只是为这雾蒙蒙的雨雪中的前行本身。而其实，在前行过程中又经常会完全忘记这是在骑车，遑论在别人看来不无艰难地于雨雪中跋涉。

即便如此，客观上的确是在骑车在跋涉吧，但你只要依然前行，就因为已经沉浸到了它给予的别样的妙感之中，而忘乎所以。这样的体验我们大致是只在小的时候父母的胸膛下，在自行车小座上盖着大人的雨衣，甜蜜地享受过。其结果一般都是不顾快到家了、快到家了、不要睡、不要睡的提醒和吆喝，而自顾自地浑然入梦；无知无觉的梦，甜蜜的梦。

好在眼前这个同样甜蜜的梦是清醒的，是既在现实之中又在经验之外的。像是在看电影，看进去了，全情投入，也时时都清楚是在看电影；像是在看小说，有了与语言营造的世界沆瀣一致的节奏却也在翻页的那一瞬知道是在看小说。更有意思的是，眼前这部电影或者小说是完全由自己创造的，而且全息立体，自己直接参与，不要什么大型设备，只是一个人骑车在雨雪中慢慢前行即可。

在我们完全主宰的感受世界里，这样可以清晰地在雨衣的帽子里听到细小的雨雪之声，可以同样清晰地听到头发与帽子偶尔的摩擦之声的状态，这样周围变得含混却又足供脚踏实地的真实的状态，让人顿生乐此不疲之享。

雾雨雪联合制造的朦胧在相当程度上阻断了视线，让人看不远，也不大在乎更远的地方有什么景物；而雨衣则确定地保护住了包括视线在内的身心的一切，让人虽然置身郊野公路上，又如在最安稳的屋中，如在隔着车窗遥望的不必自己用力的交通工具中。而这交通工具还完全由自己掌握，快慢行止都凭着自己当下的意思而定，甚至直接忘掉了自己，专一在想象之境里遨游了起来。这种雨衣之下的自我状态与雨衣之外的寒凉气氛之间反差强烈的感觉，很是奇妙，让人欲罢不能，愿意一直这样慢慢地骑车走下去，永不结束。

在雨雾中按说应该朦胧起来的一切之中，也有异数：干草湿润的黄色变得很鲜明，因为枝头长出了春天的毛毛而变得密集起来的杨树树冠也因为雨水的点染而有了晕色。

这天地间如未干的水彩画一样的润泽，扭转了自从冬天结束春天到来冰雪消融以后彻底干燥起来的物候，让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重回了湿润，早春的湿润。

湿润的早春总是南方才会有的意境，在北方作为一种罕见的春雨贵如油的短暂存在，人们一方面隔着窗户喜悦，一方面却也习惯性地要尽量躲避：被雨水淋着总是不舒服的，即便这雨水很小很小。

但是体验之后的结论还是：只有直接到这样的春雨里骑车远行了，才没有失掉即便被破坏到了一定程度的大自然依然葆有的丰富性，才对季候的细节更有体会。它将一向被忽略的东西还给了我，将这漠然的冷雨里的枯燥麻木的室内生活拓展开来，带给人无穷的细节，让人与荒草老树一样被细密地浇灌着，有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