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长篇小说《清江北流去》之八:复仇
第七章:复仇
关于青海支边青年家属随迁的文件很快传达到了四连。妇随夫,子随父母。属兄弟一人的,父母也可随迁。四连中,有不少同志在老家结过婚,有的还有孩子。一统计,全连180人,随迁的就有85人。这么多人来到连队,吃饭、住宿都成了大事。对此,木连长召开了班长以上的专题会议。
木连长说:“今天咱们开个会,说说随亲家属吃住问题!一个一个发言,有啥说啥,别毬藏着掖着!”
一排排长李大江是南家湾大队的,家里有老婆和两个孩子。李大江从家里走时,队里食堂已经揭不开锅了。几个月过去了,不知道她们娘儿们过得咋样。他说:“吃是头等大事,现在才农历7月初,在咱们老家,正安秋庄稼。咱们可以在地里种点秋庄稼,多收点粮食。食堂也得加强管理,多吃稀,少吃稠,细水长流,别饿死人!”
炊食班班长肖大力说:“吃饭人太多,一个食堂根本做不了。不如以排为单位,一个排建一个食堂。”
三排排长吕栓子是一个酒匠,他说:“住的问题也亟待解决!我建议以排为单位,抓紧建一批房子。房子与房子要挨着,可以防止野兽的进攻。每户最低要保证有一间房!”
有人建议把现有土地分到排,以排为单位经营。也有人建议以户为单位,自己做饭。总之,什么建议都有。最后,王一东把记录做了归纳整理,经过研究,决定如下:
一、以排为单位,迅速建一批房子。房子用粘土打墙,一来墙厚,可以防冻,二来快捷。要确保随亲家属每户一间房。
二、以排为单位建食堂,女兵排及后勤人员在连部食堂。
三、以排为单位种庄稼,开荒地,收入归连队。连队按人分给各排食堂粮食。设立收入鼓励奖,收入多的排,按一定比例奖励。
四、在上冻前,再开几片荒地。现有土地,迅速安上秋庄稼。
各排迅速行动起来。一排排新房,很快在羊圈山的山坡上竖起。秋庄稼也安上了,玉米、芝麻、绿豆、棉花,还有大蒜、白菜等。
农历八月十五前后,随亲家属陆续来到连队。木连长和王一东忙着安排他们住宿。各排的食堂也开了伙,到处是欢乐的团圆气氛。
白灵来找木连长的次数越来越多,给木连长洗衣服的机会也越来越多。他给了木连长好多暗示,可是,木连长就好像是一根木头一样,不开窍儿。白灵等不急了,来找丹花帮忙。
这是一个秋天的黄昏,男人们吃过饭,到谷场里聊天,女人们围在宿舍里,嘻嘻哈哈地没个正经。白灵出了门,向丹花家走去。一东不再家,丹花坐在炕上,正在缝制小孩衣服。孩子快要出生了,丹花得早做准备。丹花见了白灵,忙站起身,把白灵让上了炕。白灵看着丹花慈爱的神色,羡慕得要死。
白灵说:“丹花姐,俺想求你帮一个忙。”
白灵说出这话,脸便红了。丹花看着白灵的神色,知道白灵心里在想啥。
李丹花问:“告诉姐,是不是看上哪个男人啦?”
白灵说:“嗯!”
李丹花问:“是谁?告诉姐,姐给你们当红媒!”
白灵说:“是……是……,就是跟你家一东在一起的那个!”
李丹花又问:“是木连长?”
白灵不说话,点了点头。
李丹花说:“这事包在大姐身上。我一定把这事给你办好。”
白灵说:“你别说是我说的,你让他自己来求婚!”
李丹花笑了。她知道,白灵是搞艺术的,追求浪漫。她说:“你放心,我会让他自己跪下向你求婚!”
白灵说:“那就谢谢了!”
白灵说完,就红着脸,走了出去。李丹花是一个急性子,答应别人的事,马上就办。她下了炕,向连部走去。
王一东与木连长正在连部里瞎侃,李丹花走了进来。
李丹花对王一东说:“一东,你先回去,我有事给木连长说。”
王一东说:“你有啥事,咋还背着我?”
李丹花说:“你这个人,咋啥事儿都想管?这是木连长个人的事,你在跟前不方便!”
王一东听了,笑着对木连长说:“你跟我老婆侃吧,你看,她下逐客令了!”
王一东说着,便出了门。
李丹花看一东走远了,这才坐到炕上,与木连长说话。她说:“木连长,快给我发糖,我给你说媒来了。”
木连长说:“丹花,我的情况你知道,光棍一个,30岁的人了,别拿我开玩笑!”
李丹花说:“谁给你开玩笑?要不是人家姑娘央我来说媒,我才不来呢!”
木连长问:“那你说,这姑娘是谁?”
李丹花说:“白灵!”
木连长激动了。他这才知道,白灵来给自己洗衣服,原来是有自己的目的。
他问道:“真的?”
李丹花说:“真的!”
木连长说:“你就给她说,我同意,你让她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两个人往炕上一睡,不就把婚结了嘛!”
李丹花说:“你这个木连长,不是我说你,你在战场上连死都不怕,咋就怕一个女人?白灵说了,这事让你自己对她说,你可不要让她失望啊!”
丹花说着,便下了炕,离开了连部。丹花走后,木连长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激动。他给自己下达了冲锋的命令:白灵就是敌人的阵地,那里就是刀山火海,重兵把守,我也要冒着枪林弹雨,冲上去,占领阵地。
这天夜晚,月朗星稀,冷空气弥漫着羊圈山,冷飕飕的。木连长站起来,从酒桶里舀了半碗酒,咕咚咕咚地灌下肚,朝着女兵宿舍,大踏步地走去。木连长进了院,两只山羊见了他,便“咩咩——”地叫。
木连长在院中站定,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大声地喊:“白灵——白——灵——”
女队员们都没有睡。李丹花也在。她们正围坐在屋里,给连队的男人们打分。谁谁谁,长像几分。谁谁谁,品质几分。谁谁谁,出身几分。评出的结果是,木连长总分第一。女人们还在议论谁能把木连长弄到手,便听到木连长在院子里大声地喊。这一喊,女人们全明白了,木连长爱的是白灵。
李丹花也在这里闲侃。她听到喊声,出了门,看到站在院中的木连长。木连长立正姿势,就像一尊雕塑,端端正正地站在那时,纹丝不动。李丹花想笑,但是,她忍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位平时见了女人就发抖的木连长,这么快就做出了反应。她回到屋里,去找白灵。
白灵藏在屋里,就是不肯出来。白灵崇拜英雄,爱英雄,木连长就是她心中的英雄。可英雄的求爱方式,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罗蔓蒂克。她知道,木连长把她当成美国鬼子,拼上老命了。白灵想起木连长那天中午的样子,便觉得好笑。他见了女人,腿就抖,两腿“嗒嗒嗒”地抖,敲在地上,就像是鼓手在敲鼓。可今晚却不一样,他长躯直入,气贯山河!
李丹花知道,白灵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有文化,懂艺术,追求浪漫。看来,这事儿,她还得点化一下木连长。她出了门,大声向木连长问道:“木连长,你找我们白灵干啥?”
木连长说:“我找他,让她做我的老婆!”
李丹花说:“白灵不见你!”
木连长说:“她不见我,我就永远站在这里,直到她出来!”
李丹花说:“你光站着还不行,还要大声喊:白灵,我要你娶做老婆。你要喊上100遍,她肯定出来!”
木连长老实,他听了了丹花的话,真地站在那里,运了运气,大声喊:“白灵,我要娶你做老婆——,白灵,我要娶你做老婆——”
……
木连长的嗓门本来就大,这么一喊,那声音便飞遍了羊圈山的山山洼洼,在山谷里回荡。全连的人都出来了,围在女兵宿舍的院子里,看木连长的爱情表演。
喊到第九遍,白灵便坐不住了。再喊下去,非把全营的人都喊出来不可。她跟着李红走出了宿舍,走到了女人们前面。
男人们喊:“木连长,冲上去,冲上去!”
木连长站在那里,就是不动。他看着白灵,还是大声地喊:
“白灵,我要娶你做老婆……”
木连长不往前走,李丹花着了急,把白灵推了上去。白灵没有退路了。木连长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她不想让英雄难看。白灵走到木连长身边,木连长便跪了下去。说准确点,木连长不是跪,而是双腿发抖,快要倒下去了。白灵伸出手,把木连长扶住。外人看来,木连长是跪下向白灵求婚呢。
王一东大声喊:“老木,你小子平常装粗,求婚还西洋式呢!”
院子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白灵把木连长挽起,两个人,手挽着手,向连部走去。
中秋过后,羊圈山的天气已经很冷。寒风,呼呼地吹,吹得山上的树扯了哨,发出了响亮的鸣叫声。李大江的老婆黄丹领着两个儿子,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羊圈山。黄丹带着大包小包,一疙瘩一疙瘩的,姗姗地走来。两个孩子冷得脸上咧了口子,嘴唇干干的,急急地喘着气。一家人回到了小屋里。这是一间粘土打成的小屋,一间房,后面修了一个大炕。李大江早已把大炕烧得暖暖的。前面有一个火塘,火塘里的火正旺。上面挂着水罐,水罐里的水冒着烟。李大江取出水罐,往一个洋瓷盆里倒了水。黄丹放下包裹,洗了一个热水脸,又拉着儿子,一个一个地洗。
食堂的哨响了,开饭啦。一家人,拿着碗,往食堂走。食堂也是新建的。一个排一个食堂,没有专职炊食员,轮流做饭。晚饭是米粥,炒南瓜丝。二个儿子,端着饭就吃。李小勇一口气吃了四碗粥,吃得站不起来。还要吃,李大江拦住了。
李大江说:“明天再吃罢,撑坏了肚子,下顿想吃也吃不成了。”
李大勇说:“你们这里的饭真好吃。俺们在老家,整天野菜汤。后来,连野菜汤也喝不上了,只好饿肚子。娘拉着俺们,去山里逃荒要饭呢!”
李大江说:“以后,爹让你们顿顿吃饱饭!”
黄丹没有说话,眼里含着泪。一家人一起出了食堂门,迎面碰到三排排长吕栓子。吕栓子是三官殿的,会烧酒。在老家时,他就给生产队烧酒。吕栓子烧出的酒,香着呢!十里八村的人都爱喝。吕栓子是被做为能工巧匠选来支边的。这次,家属随迁,他把老婆王改焕、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接了过来。
李大江说:“栓子哥,嫂子也过来了?”
吕栓子说:“过来了,全家人在一起,吃好吃害,心里踏实!”
黄丹、王改焕见了面,便唠叨上了。女人见女人,总是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黄丹请王改焕到自己的家里玩。一行人,一起往李大江的小屋里走。五个孩子,聚到一起儿,便不走了。散在院子里,又是打,又是闹。李大江喊不回来,只好由他们闹去。
农历九月初,气温突然下降。四连的庄稼被这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冻得只剩下杆子。木连长与王一东一起来到田地里,看到满山遍野被冻死的庄稼,心疼得直落泪。
木连长掰了一穗玉米。玉米正灌浆呢,嫩嫩的玉米籽稀稀疏疏地排在玉米蕊上。芝麻也只有两成收。只有棉花还在,但收入也减少不了多少。
木连长对王一东说:“看来,用咱老家的种地方法,在这循化撒拉是行不通的。这里,一年只能种一季。在上大冻前,要多开点荒,保证同志们吃饭!”
王一东说:“连队的人增加了,粮食却没有增加。今冬,粮食缺口大。咱们要开个会,一是尽快把秋收搞好。能吃的,都收回来。二是要节约,每人每天细粮2两,粗粮半斤,其余的,各排自己想办法。野菜、红薯叶、山果、野味,什么都可以。”
两个人一商量,回到连部,便迅速布置下去。好在随亲家属在老家吃过食堂饭,受过苦,过惯了苦日子,连队这些措施,他们都能接受。秋收中,连拳头大小的南瓜,被冻枯了的红薯叶,都收了回来。大家已经做好了共度难关的准备。
饭后,木连长正坐在炕上抽烟。白灵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木连长勇猛地俘虏了演员白灵的心,可自己的身体却不争气。只要和白灵近距离接触,他的两腿便抖。白灵去找凌兰子讨法子。凌兰子说:“这是心理障碍,对女人了解少,产生了女人恐惧症。你要多给他一些温柔,让他多接触你的身子,时间一长,自然就好了。”
白灵不理解,这位顶天立地的英雄,枪林弹雨闯了无数,见了女人却变成了一只纸老虎。不过,白灵有的是耐心。她一有时间,就往木连长的住室里跑,给他洗衣服,给他叠被子,听他讲朝鲜战场上的故事。白灵关上门,对木连长说:“那边人多,我在你这里洗个澡!”
木连长说:“我出去,在门口给你站岗!”
白灵说:“不许出去!你怕啥?我又吃不了你!”
木连长听了白灵的话,站在屋里,不敢挪步。
白灵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的。白灵白皙的挺拔的胴体完全展现在了木连长的眼前。木连长的两腿又抖了。白灵不依不挠,把他拉到自己的身边,让他给自己擦身子。木连长的手哆嗦得攥不住澡巾。白灵不管这些,一个劲儿地催木连长用力,用力,再用力。木连长擦着白灵好看的身体。擦着擦着,他的手不哆嗦了,两腿也不抖得那么厉害了。
白灵等不及了。他拥着木连长,上了炕。到了炕上,木连长又开始抖了。木连长的眼里涌出了泪。白灵用那双白嫩而又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抹去了连长脸上的泪,说:“别急,时间长着呢!”
入了冬,大雪铺天盖地,封了山,封了路。木连长的女人恐惧症在白灵的照顾下,好了许多。俩人商量,冬月十五结婚。报告打到营部,批下来了。王一东、李丹花、木连长、白灵四个人都很高兴。
王一东道:“举行个仪式,热闹热闹。”
木连长说:“算了吧!这年月,缺吃少穿的,高兴个啥?”
王一东道:“要不,来个小范围的,咱们三五家人,到一起庆贺庆贺,也算为你们证婚!”
木连长没有说话。木连长不说话,便表示同意。王一东便按照这个意思,开始操办了。
冬月十五这天,王一东、李丹花早早地来到连部。李丹花腆着个大肚子,走路颤巍巍的。本来,王一东不让她来,可她非要来。百十米路,王一东搀着她,走了半个多小时。四个人围着火塘烤火。木连长把下午进山打的兔子取两只,剥了皮,挂在了火膛上面的铁钩上。火很旺,野免的肉很快被烤出了油,香气弥漫着全屋。还没有吃,二排排长吕栓子走了进来。他提了一壶酒。这酒是用嫩玉米蕊、野柿子酿成的。
吕栓子看见烤熟的免子,笑道:“酒肉酒肉,有肉没酒没味道。你看,我带来了什么?”
王一东一见酒,便笑道:“你小子也太吝惜了,要拿,多拿点。一会儿其它几个排的排长也来,今晚是木连长与白灵的大喜日子,好呆也算个婚礼嘛!”
吕栓子道:“你也不说清楚,早知道是这样,我好好张罗张罗。不过,两只免子太少了,够谁吃?要吃,咱们吃顿饱饭!”
吕栓子回去提酒。二大缸酒,用嫩玉米蕊酿的。本来,准备过年分给各排的。今天,恰好遇到这事,吕栓子便破了一次例。木连长从袋子里把剩下的两只免子取出来,扒了皮,也挂到火膛上面的铁钩上。今天下午,木连长扛着枪,在雪地里走了半天,就碰上这四只免子。天冷,免子藏在洞里,不愿出来。其它三位排长来了,随手都带了点吃的。一排长李大江把老婆用石臼砸的辣椒水带了半碗,外加小半筐花生。二排长王文林把自己房前种的红薯揣了几个。女兵排排长李红把羊群里那只母羊的奶挤了两碗,说是能做奶茶。七八个人围坐在火塘边,共同祝贺木连长与白灵的新婚之禧。
吕栓子站起来,大声道:“今晚,是木连长与白灵的大喜日子,再简单,也得有个仪式。我提议,咱们来举行个婚礼,让木连长跟白灵拜花堂!”
众人站了起来,把白灵、木连长拉到了一起。东边的墙上,贴有毛主席像。栓子站在旁边,让木连长、白灵站到毛主席像前面。
吕栓子道:“新郎、新娘就位!”
木连长、白灵站到那里,挺直了身。
“一拜天地!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木连长、白灵转过身,对着门口,鞠了三个躬。
“转身,二拜毛主席。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两个人转过身,对着毛主席像,行了三个鞠躬礼。
“夫妻对拜,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两个人,面对面,相互行了鞠躬礼。
众人鼓了掌。
木连长的脸上堆满了笑。白灵的脸红红的,像擦了粉。接着,吕栓子建议让新郎新娘给大媒人敬三大碗。丹花怀着娃,不敢喝。木连长不依。王一东只好把一碗酒喝了下去。
大家围着火塘,吃着免肉、花生,喝着白酒,奶茶,小屋里洋溢着一股喜洋洋暖融融的气氛。大家边吃边聊,讨论各排的生活,连队的存粮,明年的生产等等。夜深了,人们散了。木连长送走客人,走进屋。白灵、木连长上了炕。
腊月二十三。王一东正领着一个小分队在后山上猎狩。一天一夜,他们打了20只兔子,11只山鸡,还有一头獐子。正要往回赶,连队的胡大瓢急匆匆地从山下赶来。见了王一东,喘着气,大声道:“生了,生了!”
王一东问:“谁生了?”
胡大瓢说:“丹花生了,是个千金,你快回去看看!”
王一东一听,扔下手中的猎物,急忙往家里跑去。小屋在女队员的宿舍旁边。西边,有一个小院,用木棍捆绑的篱笆墙,顶上覆盖着积雪。这篱笆墙把女队员宿舍隔成了一个独立的王国。院子的东边,有三间小屋,紧挨的一间是卫生室,接着是李丹花、凌兰子的住室。住室前面的空地上,从老家淅川带来的那根柳枝插在地上,活了。一年多过去,小柳树已经长到2米多高,胳膊粗细。枝条千丝万缕地垂下来,在雪地里招着手。
王一东一到院中,便大声地喊:“丹花,丹花,我回来了!”
凌兰子听到喊声,从小屋里探出头,低声道:“小声点,别惊着孩子!”
王一东不说话,放轻脚步,进了小屋。炕火烧得正旺,整个屋子暖融融的。李丹花坐在炕上,头戴一顶火车头帽子,身上披着军大衣,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李丹花正在给孩子喂奶。奶水刚来,胀得李丹花胸痛。王一东走进屋,带来了一阵凉风。
王一东说:“我的闺女在哪儿?让我看看闺女!”
李丹花说:“稍等一会儿,你先把身上的雪打打,别凉着孩子!”
王一东取下头上的帽子,在门外拍了拍,拍去了帽子上的雪,转身进了屋。王一东伸手从李丹花的怀里抱起了孩子。孩子被一件棉袄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张小脸在外面。这是一张嫩嫩的小脸,脸蛋白里透红。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可爱极了。小家伙儿望了望王一东,“哇”地哭了起来。
李丹花道:“一惊一乍的,吓着孩子了不是?给我吧!”
李丹花接过孩子,把奶重新送到孩子的嘴里,孩子不哭了。
王一东来到屋外,跪在了小柳树前面的雪地里。这柳树是奎星楼下的柳枝插活的。父亲说,想老家了,就看看这柳树。柳树代表老家呢!王一东跪在雪地里,嗑了三个头,道:“爹,妈,儿子当爹了,是个闺女。起个啥名?你们离得远,儿子就替你们做主了。”
王一东又嗑了三个头,道:“岳父,岳母,丹花生了,是个闺女,女婿给你们道喜了!”
李丹花坐在炕上,看到屋外的王一东,想笑,没笑出来,眼里却噙着两眶热泪。李丹花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自己走后,扔下一个烂摊子,也不知父亲如何收拾。淅川正在闹饥荒,他们生活得咋样?吃饱没有?穿暖没有?李丹花的心里牵挂呢!
王一东磕完头,道了喜,站了起来。
“闺女叫啥名?”王一东在心理琢磨道。
柳树下,有一簇雪莲在雪地里开得正艳。那椭圆形的绿叶,深红色的花朵,散在雪地里,就像是一簇燃烧着的火焰。他说:“雪莲,雪莲!就叫雪莲吧!”
临近过年,天气时好时坏。羊圈山的积雪始终都没有化,厚厚的,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地响。木连长跟白灵结婚后,女人恐惧症慢慢地好了起来。他穿戴讲究了,头发整齐了,胡子刮干净了,就连那只木耳朵也被白灵擦得亮堂堂的。更重要的是,木连长的脾气变好了。生活再苦,困难再大,整日也是乐哈哈的,不愁。木连长与王一东商量,年前,组织全连进行一次大型猎狩行动,打一些野味,采一些野果子,让全连人过一个好年。木连长、王一东召开了排长以上干部会议,安排猎狩及过年的事。
木连长说:“营部把年终补贴发了下来,补贴是按原来编制发的,随亲家属没有。他妈那个毛,你青海没有这个能力,就不能放这个虚屁。他们不管咱家属,但咱们得管,他们是咱们的亲人,几千里跑来投靠咱们,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挨饿!补贴按各排现有人数平均补发,一个也不能少。会后,由一东、老肖分发下去。再一个,咱们要在年前组织一次大型猎狩行动。咱淅川有句俗话,叫靠山吃山,靠河吃河。男人集合起来,配合猎狩班的同志,分成几个组,统一行动。年龄大的,跟女人们一起,在山上采一些山果。大年就要来了。咱们要加把劲儿,多搞点吃的东西。什么都行,免子、野鸡、山果不嫌小,野猪、野狼不嫌大。只要能吃,咱就打!咱就采!争取在大年三十的食堂里,让每人能尝到点荤味,吃一顿饱饭!”
王一东补充说:“人员、枪支要集中使用,猎狩的东西要集中分配,这样,才能保证每排每人都能在年三十吃上点荤的!连队人多,工作要做细,要注意安全!具体时间从明天开始。”
第二天,四连的猎狩行动开始了。白灵也要参加猎狩,木连长不同意。白灵说:“你是连长,连长的老婆不参加猎狩,其他女同志更没人听你的。”
木连长想了想,白灵说得没有错。指导员王一东的老婆李丹花坐月子,整日躺在炕上,出不了门。白灵再不出工,就没有说服力。他让白灵跟着女兵,在羊圈山附近采一些干果子之类的东西。
木连长走的那天,天又飘起了雪,飞飞扬扬的。这样的天气,木连长特别不愿意离开白灵,可是,不走又不行,全连人在等着山上的猎物过年呢。白灵把干粮放进他的黄挎包,亲自把帽子给他戴上。临出门,两个人紧紧地拥在一起,热呵呵地亲了一个嘴儿。木连长走了,边走边咂了咂嘴儿。白灵舌尖的味道还留在自己的唇上。
在女兵排,排长李红的年龄最大,二十七八岁了,还没有结婚。四连缺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有几个男人追求过李红。李红一个也看不上。李丹花曾经问过李红,看她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李红说:“俺什么样的男人也不要,俺就想一个人生活。”没法,让男人们空欢喜一场。不过,这样也好,李红不结婚,就是名花无主,给全连的男人们留下了一个念想儿。为了保证安全,木连长走的时候,给李红留下了一只枪。李红参加过女民兵的训练,会使枪,能打个十环八环的。李红背上枪,领着女队员,穿过山后的密林,在羊圈山的雪地里采山果子。
山上雪大,山路已没了踪迹。但是,山上的野果子却出奇地多。有山枣,有酥梨,有核桃,有栗子。几十个人散在林中,边吃边采。李红、白灵与其他几名女队员走进了森林深处,与大队人马走散了了。她们想往回走,但是,找不到回路。一行人走了半天,走到了一个悬崖边。女人毕竟是女人,在雪地里走了这么一段路,都累了。李红让大家坐下来,吃口干粮。然后,再寻下山的路。
女人们坐在雪地里,吃着干粮和山果子。渴了,她们就在地上抓一把雪,塞到嘴里。
李红说:“白灵,唱一个,鼓鼓劲儿。”
白灵抓了一把雪,吃了。搓搓手,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唱:
“三月十五一清明,
桃花杏花满园红,
杨柳也放青。
叫声丫鬟提茶瓶,
捎带放风筝。
大姐今年十八岁,
二姐今年十六冬,
人才长得精。”
白灵唱的是淅川情歌《放风筝》,女人们都会唱。大家站起来,跟着白灵一起唱:
“大姐穿的玫瑰紫,
二姐穿的石榴红,
打扮真齐整
……”
那甜甜的歌声在森林里,在雪地上,在蓝天上飞翔。
姑娘们正唱着,山顶上传来了几声撕裂的吼叫声。这吼声,吓得地上的野兔、草鹿在雪地里四下里跑。
李红说:“不好,有大虫。”
李红的话音刚落,一只金钱豹领着6只小豹子,从山林里走了出来。它们站在雪地里,虎视眈眈地望着这几位唱情歌的姑娘们。
李红说:“快背靠背,拿起棍子。”
白灵与其他几位女队员背靠背站好,李红端着枪,把子弹推上了膛。
没有退路,只有拚了。
豹子排成弧形,一步一步地逼了上来。七双饥饿的眼睛,放出了凶残的光。
李红开了枪,一只小豹子应声倒了下去。其余六只豹子听到枪声,箭一般地扑了上来。
李红第二次扣动板机的时候,豹子已近了身,把她扑倒在雪地里。
姑娘们见李红倒了地,便慌了神。与豹子拚命,又手无寸铁,便只好逃命。慌不择路,两位姑娘掉到了崖下。一位姑娘爬到树上。白灵想逃,已经来不及了。她与另外一名队员,被豹子扑倒在地……
羊圈山,飘起了大雪,刮起了大风。风搅着雪,在森林里穿梭,发出了呜咽的鸣叫声。
木连长听到枪声,知道出了事。他带上枪,拿起在朝鲜战场上用的大刀,领着全连的男人们,向枪响的地点赶去。
赶到出事地点,几只豹子已经拖走了白灵、李红和另外一位姑娘的尸体。雪地上,留下一串血迹。树上那名队员,吓得两手紧紧地抱着树枝,大家怎么喊都不放手,掰都掰不开。
木连长疯了。他沿着血迹,一路向山顶寻去。
王一东一面安排人去崖下救人,一面带着猎狞班的同志跟着木连长。
木连长追到一个洞口,血迹没了。木连长脱下军大衣,一手端着枪,一手提着大刀,向洞里走去。
洞很大,能容纳十来个人。六只豹子,正贪婪地吃着李红、白灵她们身上的肉。
木连长举起枪,“铛铛铛”,连发三枪,三只豹子应声倒下。其余三只,一齐向木连长扑来。木连长用枪口对着首先奔到跟前的那只豹子,“铛”的一枪,又杀了一只。另外两只,已扑到了木连长身上。木连长扔了枪,用刀向胸前的那只豹子腹部刺去。豹子受了伤,带着刀,冲出洞口。背后那只豹子用两只前爪搭在木连长的肩上,把血盆大口咬向木连长的喉咙。木连长就地一滚,带着豹子,滚向洞外。
那只受伤的豹子跑出洞口,被王一东他们用枪打死了。
木连长与豹子一起滚出了洞口,众人都傻了眼。豹子跟木连长滚在一起,开枪不行,用棒打也不成。
木连长翻过身,两手掐着豹子的脖子,连自己的身子,死死地往雪地里撞。
豹子的前爪慢慢地从木连长的肩上松了下来。爪子上,带着木连长的血与肉。
木连长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身上、脸上全是血。肩上,被豹子抓出的肉搭拉下来,露出了白白的肩胛骨。
木连长提起自己的军大衣,走进了山洞。白灵的头部还在,胸部、腿部的肉已被豹子吃了,只剩下骨头。
木连长没有流泪。他的泪连同他的血和恨,早已流进了自己的心底。王一东领着人,跟着进了山洞。木连长用军大衣把白灵包裹好,抱起来。王一东与其他队员把李红与另一名姑娘的尸体包好,一起向洞外走去!
被救的那位姑娘说:“白灵出事前,还在给大家唱歌呢。”
众人都落泪。木连长抱着白灵,亮开嗓子,大声的唱:
“三月十五一清明,
桃花杏花满园红,
杨柳也放青。
叫声丫鬟提茶瓶,
捎带放风筝。
大姐今年十八岁,
二姐今年十六冬,
人才长得精
……”
大家都跟着唱。淅川民歌在羊圈山的森林里飘荡,像在哭泣,又像在倾诉;像在哀怨,又像在高歌。循化撒拉的羊圈山哟,你掠去了这些善良人的生命,留下了多少思念、爱恋和牵挂!(作者:田野,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田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五四文艺奖获得者,南阳市五个一文艺工程奖获得者,南阳市作家协会理事,淅川县文联副主席,淅川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在全国各大报刊杂志刊发作品3000余篇,《读者》、《意林》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放歌走丹江》、《坐禅谷禅韵》;长篇小说《泪落水中化血痕》;参与主编《魅力淅川》丛书(六卷),撰写的《北京,不渴》微电影剧本拍摄后荣获国家林业部“十佳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