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隔壁病房的歌声

隔壁病房的歌声

住院第一天,晚饭后,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电视,陪护我的小李闲着没事,专心致致地玩着手机游戏《王者荣耀》。

突然,隔壁病房传来一阵歌声。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一曲唱罢,又来一曲。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歌声出自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嗓音沧桑,中气明显不足;音准不太好,时常走调;一口浓重的方言,听不出来是哪里人。

接下来的每一天,隔壁病房的歌声都会在早、中、晚三餐后准时响起,反复歌唱的只有两首歌,一首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另一首是《东方红》。

起初几天,我和小李都觉得好奇。过了几天,我们觉得有些吵闹了。又过了几天,我们开始厌烦了。

值班护士小赵说,隔壁病房住着一位老首长,在科里住了很多年了。陪护他的,是他的老伴儿和护工。每天唱歌的,正是这位老首长的老伴儿。

“怎么唱来唱去总是这两首歌啊?”我问。

“听说两位老人当年就是因为这两首歌结缘的,他们是在学唱这两首歌时认识的。”

小赵说,老首长已经失去意识多年了,但老奶奶仍坚持一天三次为他歌唱。每当老伴儿唱起这两首歌的时候,老首长的手指就会微微地挑动,仿佛是在打着拍子,脸上木然的表情也会有所灵动,似乎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小赵还说,她来这里上班的第一天,就听到了老奶奶的歌声,一直听到现在。开始听到老奶奶的歌声时,她们几个新来的护士都觉得好奇,纷纷打听,私下议论。时间久了,大家的耳朵都渐渐地木然了。现在,老奶奶一日三餐后的歌声已经变得像每天定时查房的脚步声、送药的车轮声、病房的电子呼叫声一样,习以为常,没有人特别关注了。

一天,午餐后,小李端着我们吃剩下的残羹冷炙送回食堂,正在楼道里散步的一位老奶奶猛地加快脚步追上小李,指着他手里的餐盘问:

“小伙子,这个小馒头你是要扔吗?”

“嗯!吃不了了!”小李很自然地回答。

“那,那你别扔了,给我行不行?”

小李怔了一下,说:“可以,您拿走吧。”

站在一旁的小赵看着那位老奶奶的背影,悄声对我说:“这就是你们隔壁病房那位老奶奶!她自已省吃俭用,把所有积蓄都花在照料首长上面了。她本人月退休金才3000多块钱,却给护工每月支付7000块钱的护理费,是所有护工中最高的。老奶奶带着这个护工,每隔一天就会从头到脚为老首长擦洗一遍身子,把老首长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手脚指甲修得洁净滑润。”

我“哦”了一声,向老奶奶的背影投去一眼。

下午,我在病房门前活动,小李在一旁玩着手机游戏。护士小赵推着药车给每个病房送药,她念着我的名字,核对无误后,微笑着把下午的药递给了我,然后推开隔壁老首长的房门,拉着药车走了进去。

一股异味随即飘来,刺激得我和小李不由得向一旁躲闪几步。

不一会儿,小赵从老首长病房出来,看着我们诧异的眼神,她低声说,老首长大小便失禁,稍不注意观察,就会排泄在床上,每次都是老奶奶亲自清洗、擦净。

“不是有护工吗?”我问。

“是有护工啊,而且这护工干活可认真、可细致了!可老奶奶非要自己亲自给老首长擦洗。”

“每次都是她自己弄?”我问。

“嗯!“小赵点点头:“我来科里5年了,我遇上的,每次都是。”

我不由得向老首长的房门挪过几步,探过头去,很想近距离看看这位老奶奶的模样。

“真味儿!”小李捂着鼻子挪向一旁,继续玩他的游戏。

老奶奶的歌声照旧在三餐后准时响起,我不再觉得厌烦,开始认真地聆听。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我感觉这歌声一天天在变,变得动听了,深情了。

一天下午,我在过道里散步,小李边玩游戏,边跟在我身后。

我看见老奶奶从病房走出,在过道里散步,马上迎面走了过去,第一次看清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歌声的主人。

老奶奶身材瘦小,上身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色列宁装,脚上穿着一双旧布鞋。一头灰白短发,不曾梳理,只简单拢过,有些散乱。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皮肤干枯、粗糙,一双明亮的眼睛平静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我主动上前打招呼,与老人家攀谈起来。

“奶奶,您对首长的照料真是无微不至啊!大家都说,首长真有福气!”我说。

老奶奶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奶奶,您照顾首长多少年啦?”我问。

她微微一笑,伸出3个手指。

“3年?”我抢着问到。

她微微一笑,轻轻摇头,挑起拇指和食指。

“8年?”我又抢着问。

她微微一笑,再次轻轻摇头,先伸出3个手指,紧跟着迅速挑起拇指和食指。

“38年?!”我叫出声来。

她微微点头,又微微一笑。

我的心猛地一下被揪住了,喉咙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老人冲着我惊鄂的面孔淡然一笑,转身而去了。

38年!

我怔在原地,久久凝望着老奶奶的背影。

38年!

今年32岁的小李惊得停下了他的《王者荣耀》,久久凝望着老奶奶的背影。

晚饭后,隔壁病房准时传来了老奶奶那苍桑、走调且方言浓重的歌声。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我聆听着,沉思着,想像着。

在这苍桑、走调且方言浓重的歌声中,我仿佛看到老奶奶和老首长手牵着手,步履蹒跚地走上了一座桥。他们挥别了桥这边的青丝,走向了桥那边的白发。老奶奶脸上挂着微笑,一边搀扶着老首长,一边高唱着那两首歌。老首长依偎着老奶奶,一边走,一边挥舞手臂打着拍子,脸上洋溢着灿烂、幸福的笑容。

小李也在歌声响起之时放下《王者荣耀》,与我一起静静地聆听。

我们俩人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想说话,谁也说不出话,不时相互对视,眼晴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2月14号到了,小李一早就开始拨弄手机,忙着给媳妇订玫瑰花,买手链,安排烛光晚餐。

晚饭后,我看到小李在朋友圈里发了很多照片,是他和妻子烛光晚餐、尽情K歌、大秀恩爱的场景。我正一张张翻看,隔壁病房准时传来了老奶奶的歌声。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东方红,太阳升,……”

我看着小李的朋友圈,听着老奶奶的歌声。

医院调换病房,我搬到了另一层。听不到老奶奶的歌声了,我和小李都觉得很不适应。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傍晚,我在病房楼下散步,小李跟在后面,投入地玩着《王者荣耀》。

巧遇护士小赵,简单寒暄后,我便询问起老首长和老奶奶的近况,小李马上停下手中的《王者荣耀》,凑过来细听。

小赵叹了口气说:“老首长上个月已经走了!”

“啊?!”我和小李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相互看了看,异口同声追问:“那老奶奶呢?”

“听说回老家了。”小赵的声音低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

她说:“送别老首长那天,老奶奶紧紧握着老首长冰冷、僵硬的手,旁若无人地又唱起了那两首歌,一边唱,一边流泪,嗓子哽咽得不时失声。我们几个医护人员情不自禁涌到老奶奶身边,跟着唱了起来。

开始,只能听到老奶奶的嗓声,其他人跟着哼唱。慢慢地,歌声越来越大,夹杂其中的呜咽声也越来越大,直到把歌声完全带走了调。

歌声未落,一阵掌声爆发,声音很大很大,时间很长很长,许多人都把手拍红了,拍疼了。”

小赵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我和小李满眼都是泪水,默默地望着老首长曾经住过的那间病房的窗户,耳畔又响起了那苍桑、走调且方言浓重的歌声: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东方红,太阳升……”

我从来不曾想过,《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和《东方红》这两首雄壮的革命歌曲,竟能成为如此动人、如此深情的爱情歌曲。

此刻,老奶奶正在人间吟唱,那苍桑、走调且方言浓重的歌声,正慢慢飘向天间,越来越远,越来越高,悠扬回荡,宛如天籁。

此刻,老首长正在天堂聆听,他挑动手指打着拍子,脸上洋溢着灿烂、幸福的笑容。

这歌声,连通了人间天上两个世界,紧紧牵起两位老人的手,不舍着今生的不舍,约定着来世的约定。

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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