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Courtil系列日志(观察篇):身体和客体

Le Courtil系列日志(观察篇):身体和客体

作者:鞠睿,

(巴黎第七大学精神分析与临床心理学双硕士,

巴黎第七大学精神分析博士)

二零二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周四

我注意到,跟好几个孩子之间关系的建立都是某种身体接触的时刻。

尼尔跟我在超市的交往之后,他主动要求我,同时拒绝Christophe P.,帮他洗澡(关于尼尔,见《观察篇,二零二一年,六月十四日》的文章)。我注意到,在洗澡的时候汩汩流出的水声让他变得安静。当着我的面,尼尔完成了他的某些构建性的活动和仪式:水杯中装满的水就是他身体的某种隐喻,一种内容与容器的关系(如果我们读过克莱因小迪克的个案以及拉康在第一个讨论班对这个个案的评论的话,就知道“内容—容器”的关系在身体冲动与精神的整合中是一个起到根本性作用的隐喻)。洗完了澡之后,尼尔似乎满心高兴带我到他的房间去参观。我看到他把紫色和宝蓝色的绒绳套在衣柜的门上,颜色搭配艳丽好看。他又把挂在墙壁上的彩灯打开。房间似乎瞬间变换到了另一个世界(如果我们把房间理解为精神世界中身体的延展与投射的话是否能更好地理解“房间”的意义呢?)随后,他穿上他的家居服,一套黑底的骷髅装,展示给我看。总之,最后的最后,尼尔在我面前展现了他为自己所设计的“形象”。这是一个骇人夸张的但又充满了逗乐的扮相。尼尔试图诱惑我。

我突然想,尼尔有许多的想法,有许多东西需要展示和分享,在le Courtil他是否会感觉到孤独,他是否有朋友?

“孤独”这个话题,尼尔后来说了起来,但并不是跟我们工作人员说的。跟他聊这个话题的是宜生(化名)(10岁,在la Mi,半托)。宜生才来le Courtil一个星期,是一个新人。第一次陪他的来是他的父亲。宜生很配合,跟参与者的会谈也进行的很顺利,连他爸爸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一个星期下来,他在la Mi还是一个新人,自然受到其它孩子们的排挤。这段日子,宜生时常有某种强烈的伤感,想家。去游泳池的时候,他为自己的悲伤找到某种疏导方式。在池水中,他对自己说:让泪水流出去,让欢乐驻进来。

一天傍晚,他再次感到了伤感,而尼尔刚好经过。尼尔问:“你怎么了?”宜生说:“我感到孤独”。于是尼尔说:“来,到我的房间来,我们聊一聊”。然后怎样了呢?然后第二天或者当天聊完之后他们倆便分开了,以后彼此见了面可能还是会起争执,还是会打架。然而这一刻,确是两个人的时刻。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这一刻的意义对于他们来说是什么。在le Courtil经常这样,有某些事情在发生,在两个人之间,或者两三个人之间,或者在一个人和一只鸟或者一个装小石头的可乐瓶子之间,或者一个人或两个人在院子荡秋千的某个时刻,或者去超市的某次。

当我游荡在la Do,la Mi的时候,便是在等待这些时刻的到来。这天,我在la Do值下午班,当Angélique(参与者)和Christophe. P(参与者)在忙着做晚饭或是其它琐事的时候我却无所事事。Angélique建议我协助爱弥儿(化名)(15岁,在la Do,全托)洗澡。说是“协助”,是因为爱弥儿洗澡很特别,必须有人在一旁帮助他命名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他才能够定位这个部位从而行动起来。Angélique给我举例,她说,你只需在一旁指导:爱弥儿,脱上衣,脱裤子…… 爱弥儿,洗手臂,洗脖子,洗脸……

爱弥儿是谁?我才来la Do就注意到了他。从没见过他说话。但是跟罗曼不同,不粘人,相反的,见人就躲,像一只松鼠。他爱吃水果和吐司片,经常摸索着进了厨房就去拿这两样东西。正式吃饭的时候却不见人影。在院子里面,或是la Do的某个不属于吃饭的地方,能看到被啃了一口的水果和吃剩的面包片,这些东西暗示着某个人曾经的存在,那就是爱弥尔。这是一个时时刻刻都在游走或者停留在静谧某处的人。这天,在la Do的傍晚,我叫他:“爱弥尔,该洗澡了”。这个绿宝石眼睛黑头发的少年于是自个儿进入了浴室。

正式洗澡的时候,爱弥尔站立不动。我按照Angélique交给我的办法给爱弥儿指示。然而爱弥尔的缓慢仍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当我说了“爱弥儿现在脱上衣”后,要等待许久他才动起来把他的套头衫拉到头上。我要再说一句他才把衣衫从头上拉出脱下。似乎符号界中的话语与处在实在界中的身体真正地存在着一次“连接”的过程。每一次的命名,便是一次漫长的等待。等到入浴缸洗澡的时候,他先是把拽在手里的香皂放入水中。香皂的身体滑入浴缸。这时,我听到爱弥儿说:“爱弥儿进浴缸”。进入浴缸的这一刻,爱弥儿借助的身体是香皂的身体。也就是说,这时候的香皂成了他的“分身”(son double),也就是另一个他自身。他先是看着他的分身进入了浴缸,然后才让他自己的身体跟着进入了浴缸。

在幼年的儿童和精神病那里,我们能观察到“分身”——我将其写作i’(a)——经常在场。爱弥儿的“分身”让我想起曾经在巴黎十八区的“Babillo绿房子”碰到的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被认为是自闭症患者。她来到这处孩童们玩耍的地方时所做的事情跟许多孩子不一样。她在这里反复做几件事情。其中的一件事情是,不管每次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她都需要拿到镜子面前去,观看镜子中的自己和自己手上拿着的那样东西。似乎是去“确认”。我设想,她需要通过观看镜子中的自己和这件东西才能确认“存在”。她发现了自己,这正是心理学家瓦伦(H. Wallon)所观察到的“镜子阶段”,一般来说发生在6-18个月大的婴幼儿时期。

拉康在“镜子阶段”的基础上发展出另一公式,i(a) — i’(a)。我们不仅有一具包裹着冲动(a)的皮囊,即“身体像i(a)”(读为()—— 包裹,a(客体a)——身体的冲动,i (image)——形象);一具包裹着身体冲动的形象之皮。这具皮囊还将被想象界的形象所虚构,成为“虚构像i’(a)”。其中“i’”——身体像的镜像,便是通过镜子的反射所呈现的虚构的形象。这个小女孩通过镜子在“看”,并希望镜子中的像将自己和手中的这样东西整合在一起。

这个正在从“自闭”中走出的小女孩希望确认谁的存在?我设想她能够确认手上东西的存在,因为她能够看到这样东西在自己的手上。她无法确认的是自身的存在,因为她无法在不借助镜子的情况下看见自己的脸和全身。她所面临的情况跟许多6-18个月的幼儿所面临的情况并没有不同。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普通的幼儿通过镜子的反射看到自己全身的形象而“欣喜若狂”。这正是拉康所描述的“狂喜”的时刻。因为,人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或是说“确认”了自己。

然而许多的精神病的患者在照镜子的时候面临的却是焦虑,因为他们无法确认自己,镜面和镜像只会为他们带来烦恼。回到我所谈到的这个小女孩,我设想她跟当时的爱弥尔类似,寻找的是一个办法,即,通过借助一个她能够确认的“客体”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因此,她把这个能够确认的客体带到镜子面前(我们必须说,这个小小的拿在手上的客体,用精神分析的术语来理解的话,是一个“局部客体”)。她通过这个小客体的镜像来建构自己身体形象的镜像“i’(a)”。这个希望被构建起来的镜像是一个“整体”,或者说,是所有精神表象的“原型Urbild”。当然,这种建构在这个小女孩这里是短暂的。每一次她找到了一个新的客体,她都要带到镜子面前去跟她的身体形象一起呈现出来,以便再一次确认她自己的存在。

这个具有建构作用的“小客体”对有自闭症结构的孩子到底具有什么样的作用?首先,它们似乎具有“分身”的地位,就像很多孩子小时候有一个小兔子或者小熊,他们会把小兔子或者小熊带去上幼儿园,带着玩耍和睡觉,跟它们说话,并且像大人训斥自己一样地训斥这个“小东西”或是“分身”。有一些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告诉我们,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有“伴儿”,这一个或是多个“伴儿”经常跟他们说话,并且表达不同的观点。对前者(正常人)这些“分身”是想象的;对后者(精神分裂症患者)这些“分身”是另一个人,对他们来说如同真实的存在。我们可以认为这后一种情况是呈现了“幻觉”,我们也可以认为精神病人并没有神经症那里出现的“压抑”,因此他们真实地感受到了这“另一个人”。

自闭症儿童的情况似乎另有不同。他们的客体介于“分身”和真实的身体之间。那些客体既是真正意义上的“客体”(也即是说具有表象地位),也是某种实在的东西。J.-C. Maleval以及许多的精神分析家将自闭症孩子的“客体”跟一般的客体区分开来,并且将“自闭症客体”(objets autistiques)和温尼科特的“过渡客体”(objets transitionnels)区分开来。对Maleval来说,因为“自闭症客体”所具有的如同身体实在的地位,如果拿掉这些孩子手中握着的这个小东西,就像是真真正正地拿掉了他们身上的一块肉。他们会哭喊,翻天覆地,因为,拿掉的这个东西在他们身体上留下了一个窟窿。也因此,Maleval严厉地指责某些治疗者,说他们有时候的治疗对自闭症的儿童是一种虐待。

我们最后回到爱弥儿。说实在的,我不能够断定在某一刻爱弥儿手中的那块香皂是什么。它也许是“分身”,也许是“自闭症的客体”,更有可能的是,它是在拉康所创造的“咿呀言语”(La lalangue)——还未成型的词——的范畴中的东西。

“咿呀言语”跟旋律很接近。一天,我在园子里看到爱弥儿。也是因为我在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就找来了这里。我在唯一有张桌子和长凳的地方坐下。正坐在那里的爱弥儿并没有离开。我倆都静悄悄的,爱弥儿哼起了歌。我很吃惊。我于是问他这是什么歌。更另我吃惊的是他告诉了我名字。在youtube上我找到了演唱者,并播放这个歌手的歌。我跟爱弥儿都静静地听。这个时候,爱弥儿轻轻地哼起这首歌,并看着我微笑。

下一次,我希望讲一个关于旋律和身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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