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丢失的一些话

我在洪甘冲过了一小半辈子后，就离开了。还记得走的时候的情形，没有几个人起身相送，大家都和平常一样各忙各的，都维持着这个集体各司其职的秩序，动土的动土，伐木的伐木，作灶的作灶。

我不知自己的离开合不合时宜，那日的天空倒是不同寻常，出了个很大的红火太阳，整个村子里里外外都被照得亮堂堂、明晃晃的，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太阳是专门为我出的，因为村里就那么几个人，那天刚好只有我出门。我一走远，太阳转眼就会消失的。

那些平素里显得冷清的晾衣杆一下就被女人们捯饬得热闹起来，从头到尾都挂满了刚洗好还在滴水的旧衣物，有的上面还晒着准备放进坛子里腌制的各式菜叶子。有一个女人给我打了声招呼，还说了几句话，我已经忘记她当时说了什么，更别说明白她言语里蕴含的某层意思了。

走的时候，我没带什么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带，那些稍微贵重一点的东西的所有权都在父亲手里，比方说一个刚换上电池的手电筒，一捆看起来很结实的麻绳，一个箍上新铁箍的水桶。我只有使用权，没有权力带走它们。

我也很清楚，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别看它们不起眼，但都不可替代，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而一个家庭每新增一样东西更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我听说，祖母熬药的那个瓦罐子，就足足用了上百年，是祖母的祖母传下来的。她平时不只用它来熬药，还用它煮饭，隔几天就挑拣几粒壮实饱满的大米，叮叮咚咚地放进罐子里，一煮就是大半天，很多人都闻到过从罐子里飘出来的味道。要是每个离开的人都带走几件东西的话，那村子里的东西是会越来越少。

我想哪天回来的时候，那些东西都会原封不动地呆在那里，等着我重新和它们建立新关系，扁担也好、锄头也好、草鞋也好，该扛肩上的还继续扛在肩上，该握在手里的还继续握在手里，该踩在脚下的还继续踩在脚下。我肯定能重新驾驭它们，它们也肯定能重新适应我的脾气。

我把自己想得太好了，总以为在人和物之间找到了一个万全之策。事实上并非如此，许多年后，我孤零零一个人回去的时候，发现那些东西都还在，只是显得苍老了点。但我的内心一直有种怅然若失感，我没有带回来什么东西，或许还丢失了什么东西。肯定是丢失了什么的，丢失了的还都是比那些在原地等我的东西更重要的东西。

我看见曾生（名）和他的儿子正拿着一把斧子在一棵椿树前比划，那是我曾用过的一把斧子，不知什么时到了他的手里。那棵椿树一直都长在我们两家的地界上，它像一个公平的裁判一样把我家和曾生家的土地一分为二，但现在我突然发现，它好像有点偏心了，从东边看过去，像是长在他家的地里，从西边看过去的话，又像是长在我家的地里。看来曾生趁我不在的时候，用各种方法拉拢过那棵树。

突然听到曾生大声地斥着他的儿子，说什么“我才不怕呢”“你晓得几个初一十五咯”。我猛地发现，我丢失的原来是话，类似于从曾生嘴边出来的话。那些话，一句一句的，以前都像串在我舌尖上的珠子一样，张开就能那出来一句。但现在，这些话都不知跑哪里去了，我用舌头在嘴里使劲搅了好几个来回，怎么找也找不着。我的的确确是把活生生的话给弄丢了。

曾生有点不屑地看了一眼我，“回来了啊”，接着斥他的儿子，“叫爷爷”。他儿子怯生生地叫着一个陌生的爷爷。我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