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十一月
十一月,头顶的世界风起云涌。风,像一阵阵密集的炮火,无孔不入地射来,它的威力很大,从衣领口、袖管口、裤管口灌了进来,你稳健的步伐迅疾了,你炽热的情感收紧了。而云,像一匹匹像饱受惊吓的战马,嘶啦啦地逃窜着,一会向东一会向西,跑过去了又跑过来了,没有谁能驾驭得了这些横冲直撞的战马,整个天空像极了一个萧杀的战场。大地收到了很多很多的礼物,都是风和云赐予的,每一件都是灰黄暗淡的颜色,像是葬礼上物品,几根枯枝、几片落叶、几缕残羽、几张旧纸,它们都横七竖八地勾搭着、扭曲着,等待一个十一月的收拾者。
十一月,母亲在炉火旁纳着鞋底,我和一只老猫以同样的姿势窝在一边。母亲那双穿针走线的手让我仿佛看到了春天里枝花间自由飞舞的蝴蝶,我的眼睛紧紧地盯那根闪亮的粗针,是一眨不眨的,终于有了炫目或微醺的症状,便移开了。我开始静静地看着那个已长满锈迹的顶针,它安静地附在母亲的食指上,像一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柔弱的母亲现在根本没有启用它的意思,只是把它戴着,因为这里所有人都深信,戴着一个祖传的顶针是一个女人至高无上的荣耀,象征着她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家庭主妇,拥有了洗浆缝补、生儿育女的权力。那把油光锃亮的铜锥子,被母亲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在她的推动下深入布的心脏,又退了出来,就这么周而复始,像一把杀敌无数的利刃,偶尔,母亲会把它在自己的秀发里轻轻地蹭一下,它便立刻变得更加锋利无比。
十一月,父亲在山坡上烧荒,他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拿着锄头,像一个孔武有力的战士。那一块块晒了一个秋天的巴掌大小的草皮已经干燥得没有丝毫水分,踩在上面都会“咔嚓”作响。父亲用镰刀割了一捆枯黄的蒿草,那最后一棵很颓废很孤单的玉米树,它像一根公狗插在土地里的尾巴,父亲居然看中了它,把蒿草铺在玉米树周围,再把一块块草皮堆在上面拱卫着,像是在修建一个御敌的工事。最后,他用一把干的花生藤做引火,“噗嗤”一声,那根火柴勇敢地燃烧了,一个更加隆重的点火仪式就要开始,不会有火光四射的壮烈,只会升起一股灰不溜秋的烟,慢慢地从土地上飘起,越飘越高、越飘越远,终于加入了天空那个萧杀的战场。父亲拾起了一颗饱满的草籽,仔细地端详着,那么专注认真,看了一会又把草籽扔进了土里,他感慨地说了句“崽女前世修,种子百年留啊”。
十一月的一天,我还在四处寻找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破旧的搪瓷缸,天空开始飘飘悠悠地下小雪了,没有一点征兆,我的脚步感觉也是飘飘悠悠的,老想跟在一个穿着桃口领毛衣的女子后面,闯入一个纯洁的世界。雪终于停了,太阳也出来了,我打量着它,它已经到了迟暮的年岁,完全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了,我真想在正午时分慢慢倒在雪地上那行秀气的足迹上,那时太阳还有一点点余力扶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