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们的视野不到的地方,有个幽暗的丛林世界
作者
夜何其
进入秋天,贾府的盛宴一场接一场,这边厢刚刚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惊呆乡村老妪刘姥姥,那边厢贾母又想了个法子,让大家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
凑份子妙在一个“凑”上。既是“凑”,就要大家聚在一起,分配份额。这一“凑”,就热闹了。贾母就爱个热闹,宴席本身,她不在意,她赴过宴的比别人走过的桥还多,刘姥姥大开眼界的宴席,她都吃腻了。
这一“凑”,也“凑”出一场好戏。
贾母地位最尊,邢夫人和王夫人次之,照理应该她们唱主角,别人随声附和。偏是邢夫人和王夫人一个“愚犟”,一个“木头似的”,跟不上贾母的节奏,让孙媳凤姐抢了风头。凤姐的嘴巴跟倒了核桃车子一般,只有她说的,没有别人插话的。
凤姐的话说来说去就一个主题,帮老太太精打细算,不让老太太多花一文钱。老太太要替李纨出十二两银子,凤姐连忙揽过来。“我一个钱饶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一分我替他出了罢。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这样善解人意的孙子媳妇,贾母如何不喜?
凤姐揽过李纨的份子钱,又帮贾母把两位姑娘的份子钱摊派到邢夫人和王夫人头上。贾母乐呵呵接受了这个建议,两位姑娘的份子钱不多,难得是晚辈体贴她。只是邢夫人和王夫人什么心情呢?王夫人是凤姐的姑妈,也罢了。邢夫人看见儿媳只顾讨好太婆婆,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心里岂不憋火?
微妙时刻,赖嬷嬷站出来救场,帮两位太太主持公道。公道是主持不来的,但是大家哈哈一笑,把这个细节带来的不快冲淡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邢夫人、王夫人这样的女人很难唱出什么好戏,三个凤姐、贾母、赖嬷嬷这样的人精,你来我往,才唱出一出起承转合、抑扬顿挫、笑声连绵不绝的好戏来。
这出戏唱到尾声,凤姐向贾母建议,两位姨奶奶也要问一声,“尽到他们是礼,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孙媳妇想得这么周全,贾母越发欢喜,派人去问周姨娘和赵姨娘,两人各出二两银子。
九月初二,凤姐生日宴隆重开场,贾母吩咐尤氏替她好好招待凤姐,众人轮流给凤姐敬酒,贾母歪在里间的榻上,跟薛姨妈说着话,看着戏,场面温馨热烈。
贾母不会想到,这个能说会道、体贴周到的孙子媳妇,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她当着贾母的面许诺替大嫂子出十二两银子份子钱,实际上一文没拿。她让贾母派人去问两位姨娘,不是怕失礼,而是雁过拔毛,两个穷姨娘的二两银子,她也不放过。她知道一个生日宴花不了那么多银子,她就是故意让两个穷姨娘心痛。她俩心里不痛快,她心里就痛快。
看到这里让人脊背生凉,凤姐说她“不怕阴司报应”,果然不怕阴司报应,哪怕是过生日,她也不积阴骘,纵容心底恶的火焰蔓延。
贾母这年纪,活成人精了。人精也不是全知全能,凑一个份子,她让凤姐骗了两次。凤姐一定对自己的精明很得意,她一文钱不出,赚了个好名声。她勒索了两个穷姨娘四两银子,两人有苦不敢说。
精明的凤姐想不到,她坐在首席当寿星,众人轮流敬酒的时候,她老公贾琏悄悄离开宴席,让人给仆人老婆鲍二家的送去的“两块银子”“两根簪子”“两匹缎子”,鲍二家的像只老鼠一样溜进她的卧室。完事也不走,跟她老公在卧室里说说笑笑,咒她早死。
凤姐回屋换衣服,窗外听到两人的言谈,几乎气死。谁不气啊,别人过生日收到长命百岁的祝福,她过生日收到早死的诅咒。她从白天哭到晚上,眼睛都哭红了。她不明白枕边的男人这么恶毒,偷人也罢了,竟然跟淫妇咒她早死。
凤姐在贾母屋里哭红了眼的这个夜晚,有个人心里一定很欢畅,悄悄在枕头上笑出声。谁呀?赵姨娘。赵姨娘比鲍二老婆更盼望凤姐早死,她心里怕是诅咒一万遍了。她还付诸行动,从马道婆那里买来五个小鬼,企图害死凤姐和宝玉。
赵姨娘害死宝玉是利益使然,害死宝玉,她儿子贾环才可以霸占荣国府的家业,对宝玉本人,她没什么仇恨。赵姨娘害死凤姐没有实际利益,她对凤姐就是纯粹的仇恨。就像凤姐勒索她二两银子也没有实际意义,就是让她不痛快。
凤姐未必不知道赵姨娘恨她,只是她轻蔑地想,一个穷姨娘,恨我又怎么着?我就是招你恨,你来咬我呀?她想不到这个怯懦、愚蠢的姨娘背后搞了个这么大的动作,几乎要了她的命。凤姐不知道她那次生命垂危是怎么回事,可能以为时运不好,撞鬼了吧。哪知她撞的鬼是赵姨娘请来的。
周姨娘听说她生日宴上弄得狼狈不堪,心里大约也舒畅。她不像赵姨娘那样阴暗下作,可是她不傻,凤姐对她们这些失势姨娘百般鄙视,百般刻薄,她不会看不出来,只是她知道仇恨没意义,懒得去仇恨。
李纨呢?李纨忠厚,倒不恨凤姐。凤姐主动替她出份子钱,她也没道谢。大约她早就明白凤姐耍耍嘴皮子,在老太太面前赚个好名声儿,不会拿出钱来。李纨是个聪明人,能够从一些蛛丝马迹上判断出凤姐的为人。
凤姐想不到的事情还很多。她还想不到她的女儿生痘,生命垂于一线,她在屋里供上痘神娘娘,紧张地祈求痘神娘娘保佑她的女儿病情好转,焦灼得日夜不安。她的丈夫贾琏却在夜色掩护下溜出书房,爬到厨子多浑虫家肮脏的炕上,在多浑虫的满身酒气和呼噜声中,跟多浑虫老婆多姑娘颠凤倒鸾。
凤姐更想不到,她丈夫贾琏居然把多姑娘的一缕头发带进来,她让平儿好好检查检查贾琏带进来的衣服被枕,看看有没有“戒指、汗巾、香袋儿、头发、指甲”这样的东西时,那缕头发就握在平儿手里,平儿很认真地跟她说:“我就怕有这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她信以为真,跟平儿说“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
她怎么想到跟她贴心贴肺的平儿帮着贾琏欺瞒她呢,她怎么想到“傻”的那个人是她呢。
贾琏也想不到,他陪同黛玉葬父回来,凤姐给他接风洗尘,听说薛姨妈派香菱来问安,他垂诞三尺地说起香菱的美貌。哪知是凤姐偷偷在外放贷,有人来送利钱。平儿怕他知道,撒个谎,说薛姨妈派香菱来问安。
薛宝钗说贾母“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薛宝钗说的不是奉承话,贾母委实是贾府最精明的人。凤姐的精明人人可见,像一只拖着尾巴的狐精,人人知她的原形。贾母是修行圆满的老妖精,她的精明无影无形,只觉其精明,不见其踪迹。
贾母整天歪在榻上说说笑笑,看似什么都不管,却能轻松掌控全局,靠的是她丰富的人生经验和灵敏的辨识力。她听探春说守夜的婆子玩牌,赌注越来越大,半月前还发生争斗相打事件,立即嗅到危险气息。她说:“你们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你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
不过是婆子们赌几吊钱,贾母就想到这么多。她认为赌钱最大的危害不是婆子们打架。而是赌钱就要喝酒,晚上开门买东西,或者开门叫人,会有不该进来的人趁机混进来,园中都是些女孩子和媳妇,万一有人不安分,从外面勾引进男人,贾府丢脸丢大了。
我们不能不佩服贾母的洞察力。园中果然发生过一起严重事件,迎春的丫头司棋与表弟潘又安互生情愫,买通一个婆子,晚上放潘又安进来约会。几天后,贾母屋里的丫环傻大姐在山石上捡了一个绣春囊。幸亏被邢夫人截获,不然传出去,贾府的名声就完了。
雷厉风行查赌的贾母想不到,贾府还有一个更大的赌窝。宁国府里,她的族侄贾珍约了一帮狐朋狗友,以练习射箭为名,大开赌局。他们不止赌钱,还大吃大喝,弄了些美貌娈童供他们玩乐,吃喝嫖赌一条龙。不知情的贾母让贾宝玉、贾环、贾兰也去练习。中秋节,贾母问贾珍,贾宝玉练得怎样,贾珍很认真的说:“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力气。”贾母嘱咐他们不要过于贪力,以免练成肌肉损伤。
更恶劣的是,贾珍大肆赌博的时候,他父亲死了不到一年,他还在守孝期间。
如果找件比贾珍在父丧期间开赌局更恶劣的事件,就是贾琏不顾国孝家孝两重孝,在外偷娶尤二姐。贾琏不是偷偷纳了个妾,而是又娶了一房“奶奶”,“停妻再娶”,这是犯重婚罪。贾母见到尤二姐,殷殷嘱托她“一年后方可圆得房”。哪知贼胆包天的贾琏早在外面买了所房子跟尤二姐圆房了。
跟孙子孙女们说说笑笑岁月静好的贾母,不知道那些个看似宁静的夜晚,大观园里,上夜的婆子在大肆赌博,丫环与小厮在山石后私会,奶妈偷了小姐的首饰当赌资。大观园外面的下房里,有个叫多姑娘的年轻女仆,贾府几乎一半奴仆爬过她家的炕头。荣国府对面的宁国府,她的族侄贾珍与一群纨绔子弟赌钱,喝花酒,通宵达旦,乌烟瘴气。
在宁荣街二里远的小花枝巷里,她的孙子贾琏买了一座宅子,娶了一位“新二奶奶”。这位二奶奶有个老娘,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贾珍、贾蓉父子、贾珍、贾琏兄弟跟这两姐妹混在一起,外面疯传着他们“父子聚麀”“兄弟同槽”的丑闻。
贾母更想不到,那个有说有笑伶伶俐俐的孙媳凤姐,只把阳光灿烂的一面展示给她,外人面前是青面獠牙的形象,贾府里不知多少人咒她骂她。她身上背负多条人命,吓死了鲍二家的,逼死了尤二姐,间接害死了守备公子和张小姐。她在外面放贷多年,没有人知道那些利钱是怎么收上来的?有没有对借贷的人侮辱、恐吓、绑架、毒打?
贾府的外书房里,大老爷贾赦满意地打开几把扇子鉴赏。贾雨村的官衙里,一个叫石呆子的人被打得皮开肉绽,扔进黑幽幽的牢房,他醮着身上的血,在墙壁上写下一个个“冤”,如同某年月月大观园的蔷薇花架下,一个叫龄官的女孩子用绾发的簪子在芬芳的泥土地上划出一个个“蔷”字。
石呆子死了没有?龄官哪去了?小花枝巷的房子空了,尤二姐尤三姐坟头的草长起来了,晴雯的骨灰随风吹散了,守备公子和张小姐的故事被编成书,在街头巷尾唱弹……
贾府走过百年繁华之后,终于败落了……
八十多岁的贾母回顾生平,不知道她做错什么,贾府太太奶奶们都那么知礼,孙子孙女们都那么可爱。贾府怎么败落了呢?
世间之事有因有果,“果”在这里,“因”在哪里呢?
她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