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坚持走向上的路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疫情期间,停工在家,忽然多了大量闲暇时间,也就趁此机会,把一些想读而久久未读的书捡起来读一读。读完《理想国》,满脑子苏格拉底充满诗意的雄辩,再找出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一气读完。苏格拉底是西方哲学史上的巨人,却如孔子所言,以课徒为业,述而不作。他的思想,见诸柏拉图的对话及他人的记述,他的生平,主要见诸两位弟子柏拉图和色诺芬的回忆。色诺芬和柏拉图不同,他是个军人,相对简单和质朴,读他的回忆,使人觉得,颇有小说家和戏剧家风采的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的对话,也许不尽属虚构,不全是柏拉图为阐述自己的观点而借苏格拉底之口说出来的,因为色诺芬书中近乎“实录”的大段对话,与柏拉图书中的对话是同样的风采。《回忆苏格拉底》篇幅不长,却也提供了一些有趣的细节。
古希腊,且不提斯巴达的极度野蛮和专制,就是人文渊薮的雅典的政治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也被学者美化了,实情要残酷得多。第一卷第一章提到处死海军将领之事。译者注:西元前四零五年,雅典海军战胜斯巴达后,主力追击敌军,另留一部份官兵救护伤员,掩埋战死者。但因海上起大风暴,在雅典人眼中非常神圣的救护和埋葬工作未能完成。事后雅典人民以失责罪起诉负责的将领,所有议员一致表决将十位将领处死,只有苏格拉底投了反对票。十人中,一人不在场,一人已死,两人逃亡,其余六人皆被处决。雅典还有脍炙人口的告密制度,尽管对此有不同的说法,但对于一个人口最高峰时只有二十三万的城邦,大量告密者的存在,使得即使是统治阶级的“公民”,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有多少隐秘和自由可言。
晚唐诗人罗隐诗写得好,人生得丑。宰相郑畋的女儿读罗隐的诗,爱上这位诗人。郑畋怎么都没有办法打消女儿的痴念,后来得人献计,特地召来罗隐,在私邸接见。郑小姐幕后偷窥,大失所望,不仅断了单相思,连罗隐的诗也不读了。苏格拉底也以貌寝著称。弗兰克.梯利的《西方哲学史》上说,苏格拉底身材矮胖粗壮,扁鼻子,大嘴厚唇,不修边幅,笨拙粗陋。罗素也说,苏格拉底至丑,弟子色诺芬形容他比“萨蒂尔滑稽戏里的一切丑汉都还要丑”,总是挺着大肚子,穿着褴褛的衣服,光着脚到处走。“他的不顾寒暑,不顾饥渴使得人人都惊讶。”
罗素猜测,苏格拉底可能患有癫痫性的昏迷病,他经常突然出神,在某个地方一站就是一整天甚至整个通宵,思考问题。柏拉图在《会饮篇》里讲到,苏格拉底和阿里斯多兑谟一起去朋友家赴宴,苏格拉底心里想事,落到了后面。阿里斯多兑谟到达,才发现苏格拉底没跟来,主人阿迦通就叫仆人去找他。仆人出门,见苏格拉底已经到了,站在隔壁的前院里,不肯进来。阿里斯多兑谟说,他有这习惯,随时随地站下来出神,别打扰,让他待一会儿就好了。
爱思考的人灵感突发,不分场合陷入默想,忘掉周围的一切,餐桌上拿面包蘸墨汁吃,走路一头撞到树上,或失足掉进河里,都不鲜见。诗人多有半夜爬起来记下突然冒出的诗句的经历,苏格拉底则把这事闹到了极致。他服兵役时有一次站着想问题,从大清早站到中午,一动不动,引起路人注意。几个伊奥尼亚人出于好奇,搬来铺盖,睡在他旁边,要看他会不会站一整夜。结果苏格拉底一直站到第二天早晨,等太阳出来向太阳作了祷告之后才走开。
苏格拉底认为节制是人的美德,比起精神的快乐,日常生活和感官享受不值一提。他自奉甚俭的生活在他人看来,不仅是苦行主义的,更像是禁欲主义的。罗素说,苏格拉底对肉体情欲的驾驭,一般人难以做到,是一个完美的奥尔弗斯式的圣者,“在灵魂与肉体的二元对立中,做到了灵魂对肉体的完全控制。”
苏格拉底的太太臧蒂普是个悍妇。传说中苏格拉底的名言:如果你娶到一个好妻子,你会很幸福;如果娶到一个凶悍的妻子,你会成为哲学家。不知是真是假。但罗素这样严肃的学者也说,鉴于苏格拉底对生活和婚姻的态度,臧蒂普太成为悍妇是一点也不足为奇的。
在《回忆苏格拉底》的第二卷第二章,苏格拉底听到大儿子普朗洛克莱对母亲发脾气,就批评他,说他这样做是忘恩负义。儿子抱怨说,母亲的坏脾气比野兽的凶暴更难忍受。苏格拉底说,尽管如此,但她并无恶意,儿女无论如何,都必须尊重她。可见悍妇之说,不是空穴来风,然而即便如此,苏格拉底对于妻子,还是理解和宽容的。
苏格拉底人格高尚,睿智幽默,不惑不惧,循循善诱,与他相处的人,沐浴在他儒雅又风趣的光采之下,忘记了他形貌的丑陋,而生亲近与敬仰之心。但他犀利的言辞和对正义立场的坚持,也使他成为某些雅典公民的死敌,觉得最好还是让他永远沉默。
苏格拉底被控以不敬神和败坏青年之罪,获判死刑。他死前的几段话,安详机智,使人不能忘怀。色诺芬写道,判决时,热爱他的阿帕拉多拉斯在场,对苏格拉底说:“看到他们这样不公正地把你处死,这是我最难忍受的。”苏格拉底抚摸着他的头,微笑着问:“亲爱的阿帕拉多拉斯,难道你希望看到我公正地而不是不公正地被处死吗?”在柏拉图的《申辩篇》里,苏格拉底对法官们说:“在另一个世界里,人们不会因为一个人提出了问题就把他处死的,绝对不会的。而且除了比我们更加幸福而外,他们还是永远不死的。”他最后说:“死别的时辰到了,我们各走各的路吧——我去死,你们去活。哪一个更好,唯有神知道。”哈姆雷特关于生与死的著名独白,或即源出于此。
李白的傲视权贵,背后有向往道教神仙世界的基础;苏格拉底面对死亡时的大仁大勇,也因他坚信灵魂不灭。尽管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些都未免天真,但人的精神,哪怕借助的是一块微不足道的基石,只要因此超越了尘世的卑污,那精神就是无比高贵的,并将永远辉煌。煌煌十卷的《理想国》,便以苏格拉底这段话为终:
不管怎么说,愿大家相信我如下的忠言:灵魂是不死的,它能忍受一切恶和善。让我们永远坚持走向上的路,追求正义和智慧。这样我们才可以得到我们自己的和神的爱,无论是今世活在这里,还是在我们死后得到酬报的时候。我们也才可以诸事顺遂,无论今世在这里,还是将来在我们刚才所描述的那一千年的旅程中。
2020年4月26日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