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稚丨记忆是靠不住的,没有什么绝对真实
鲁稚|文
鲁稚的阳台(ID:luzhi66)
老同学请吃饭,席间有人说起我新出的书,老同学就讲起我大学的往事。
她说,那时候的我就很有个性,对功课很不屑,60分万岁,对写作却是很狂热,一天到晚都在写。还说我经常在宿舍讲自己编的故事,譬如寓言之类,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那是我吗?
记得我也是很想考100分的,没有考上,是能力问题。好像对写作也没有那么狂热,直到毕业我都还没有确定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作家”好像是个遥不可及的词,并没有信心走写作这条路,只是因为喜欢写,才比别人写得多点。所写的也不是小说,我不会编故事,直到现在,我都不长于写虚构性的文字,那时更不可能在宿舍大讲特讲。寓言确实是写了些,我后来出版的第一本书就是寓言集。但那时自己也不知道寓言算个什么东西,教科书把它归到儿童文学类,我写的文字儿童却看不懂,所以写寓言也只是自娱自乐,羞于拿出来讲。至于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可能也有,但不是经常,我这人本质上是内向的,甚至是木讷的,经常的状态是一个人躲在角落想心事,就算开口,也是阴一句阳一句。
突然就觉得有点被人回顾的味道,而那被回顾的人,根本就不是我。
曾经,常常有人对我说,某某人说认识你。我常常愕然,想不起那某某人究竟是谁。
既然被人说认识,肯定不是突然说起,一定有个起因,一定是我正在被人谈及。那么,谈我什么呢?一个我并不记得的人,谈了我些什么?他的描述,他的评价,究竟和我本人有多大关系?
被人谈论,被人解读,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别人鲜活的描绘中,你的面目越来越扭曲,越来越不像你。我是那样的吗?一种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连自己也对自己吃惊。
人无法对自己负责,你永远不知道你在别人心中、别人口中会是什么样子,就像我们所认识的别人,也未必就是他的真实。
世上没有绝对的真实,自己也未必看得清自己,更不用说旁人。旁人看到的只是表象,光线进入水中,必然发生折射,事物只要一进到旁人眼里,多多少少都会被主观所修改。
曾经和一个老友聊起一件旧事。我说,那天你把我送到电梯,没有下去。他说,什么呀!我要送你回家,你不同意,就只好把你送到路边,打了个车,我是亲自把你送上车的!想了一想,果真如此。
记忆不可靠!
我一个二十多年前的学生说,毕业后我们见过面,她到公司来看我,我还请她吃了饭,就在东门街附近的一个小馆子。我很惊讶,我居然还请她吃过饭!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尽管她已经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景,我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确实没有半点影子。
类似的事情太多。有一次,老友兴致勃勃提起,他在半边桥遇到我买菜,他很惊奇,他千里迢迢到成都出差,居然在大街上遇到我。他讲得兴致勃勃,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很是尴尬,只能装出还记得,敷衍几句。网上有个人看了我的文章,留言说认识我,某年曾和我一起吃饭,当时还有某某人在座,我点了个“烂肉豇豆”,我穿的是黑T恤,长发飘飘,云云。有“烂肉豇豆”为证,此事定然不虚,但我确实不记得了,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觉得很对不起人家。
经常遇到类似的事,对方尴尬,我也自责,我的记忆力怎么会差到这种程度?
但有的事又记得很清,不可思议的清。譬如一岁多时,在当时带我的左婆婆的院子里,拉了一堆屎,我说好像大公鸡,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之所以确定是“一岁多时”,因为左婆婆带我就只到一岁半,此后我就进幼儿园了,很少再去左婆婆那里。左婆婆那个院子,我现在都还有印象,围墙是灰色的,进院门后要拐一个湾,院子很小,泥地,屋檐下放着蜂窝煤炉子。
此事也是经妈妈提醒——在起码20多年前,因为母亲去世已经24年——才回忆起来的,但一经忆起,就活灵活现,再也不忘。为什么这件事,如此久远的事,反倒记得清?
凡是被记忆的,都是对自己有特殊意义的,或许这件事的特殊意义就在于,我从中获得了优越感!因为它可以证明,我有想象力,从小就有,我的天赋在那个年龄就已经显现,并且获得了大人们的赏识。这就是我记住它的原因?
其实,也未必是“记住”,或许根本就是“创造”呢?记忆是可以被创造的!这件事经妈妈提醒以后浮现出来,这个“浮现”并非完全的“重现”,原封不动,而是有着创造的成分,至少经过修改,按着我希望的样子来浮现——我把我想象成了从小就有想象力。
记忆是可以被修改、被创造的。最至少,它是选择性地重现。所以,我们还能相信记忆吗?如果连自己的记忆都靠不住了,又有什么过往是靠得住的呢?
一件事情,如果经过了千百人的记忆,千百次的修改,它的本来面目还在吗?譬如历史,譬如英雄,譬如一切在书面和口头流传的东西?
作者:鲁稚,作家,亲子教育专家。著有《平凡的孩子也有春天》《让孩子心灵强大》《三年能走多远》等十余部家庭教育著作,《你不来我也等》《正在消失的物品》等十余部散文、随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