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信娘之死
德信是个出了名的二杆子。他爹就是被他气死了。
老德四十三那年,才有了德信这根独苗。所以,德信一出生就如同太子一般,家里最好吃的,给德信留着,家里最好喝的,给德信留着,最好的衣裳都紧着他。用老德家婆娘的话,德信是他家的命根子呢。
德信三岁时,长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用句文言词叫眉清目秀。
有个相面人来村子相面,德信爹抱着德信去。相面人一看连连赞叹,哎呀,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将来定是握笔杆的。怕是要当作家哩。德信爹听了,乐的脸上都开了花,赶紧从贴身衣袋里,摸出十元钱塞给相面人。
家里夫妻俩都是大字不识一斗,要是真的能出一个靠写字吃饭的,那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以后村里人见了小德信,不再叫德信了,而是都叫他“作家”。
“德信,不,作家,吃饭了没有?”“作家,哎呀,你看你那鼻涕快流到嘴里了。”
“作家,今天哭了没有?” “作家,看你那脸咋弄的像唱戏的黑老包?” “作家,你穿这布鞋咋是小姑娘的花鞋呢?” 大家伙儿都爱逗德信玩。
后来,同学们在学校也这样叫。
“作家,踢球去。”
“老师,作家今天没有交作业!”
“老师,不得了啦,县长和孬蛋在操场打起来了,裤子都撕破了!”
德信,看看你写的啥作文?狗屁不通,还想当作家哩?撕掉重写。
嚯,好家伙,“作家”成了德信的另一个名字,不,比他真名还家喻户晓呢。
德信呢?走路也俨然如大人一般,挺着他那小肚子,背着小手,迈着小步子。
德信妈很胖,有多胖?德信爹说,哎呀乖乖,他娘那脚,晚上她睡着了,我……我偷偷下手一量她妈那腰,乖乖呀,都有九把半粗,要是棵树,都够做独帮了(棺材板的偏面)。
德信娘骂人那是一绝。
不知谁家的羊跑到德信家麦地里了,麦苗被啃吃了一大片,德信娘跳脚骂:没有吃过粮食的,让你家羊坑害俺,黑心肠,不要脸,一群畜牲,一家人不得好死,老天爷长着眼里……
有次,德信上学,和二小打架,穿的汗衫扯破了。德信娘拿着汗衫,堵在二小家门口跳着脚骂。老德是个老实人,涨红了脸,低着头扯扯她的衣襟说,不骂了,都是乡里乡亲哩,骂里不中听,咱回家吧。
回家,你他娘的就是胆小鬼,你那俩眼装到裤裆里啦,别人骑咱头上拉屎你看不见?不让我骂,放你大那出离子拐弯抹角罗圈椅子电光屁,你不撒泡尿照照,不是因为你那鬼肚子蛤蟆眼的鳖样儿,他有人办下那缺德事,凭什么不让我骂……德信娘瞪着眼,唾沫星子在太阳光里,飞出去两三米远。
德信娘骂累了,把布衫脱了,顶在头上,只穿一件画布褂子,一屁股坐在槐树底下。小德信端来一瓢水,德信娘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老德拿来一个刚烙好的葱花油馍,德信娘,一边吃一边骂,她骂上一天都不带重样,全村大小人都怕她。
然而,就德信不怕,每当他娘拿着棍子要打他,德信小脖子一梗,“你打吧,打死我,你就没有了儿子,你让黑子给你叫娘?”
黑子是他家的一条狗。德信娘的棍子再也举不起来了。
德信十五岁时,他娘竟然晚上睡着,第二天早上任凭老德和德信怎样呼喊,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一天,德信在院子里嗮太阳,老德从屋里捂着肚子出来了,德信,你去大夫赖娃家,给我弄点药,我肚子老疼。
德信眼一翻,疼,疼啥里疼,老子也肚子疼,我都快烦死了,钱拿来!
老德颤颤巍巍从怀里摸出10块钱,德信一翻身从罗圈椅子起来,劈手夺过钱,出门就走。
村西头,一群人正在打扑克斗地主,德信嘴里叼着一支烟卷,光着膀子正和一群汉子打牌。他早已忘记了买药的事儿。
家里,老德窝在床上翻腾着。
没了娘,德信心里烦,看见老德就一肚子气。
于是,村里人常看到老德头上一个疙瘩,就问,老德,这是咋了?
木事儿,割草去磕着了。
咦,你的腿咋瘸?德信打你了?
不是,不是,我自己锄地掉到地格楞下了。
一个月后,老德自己在家把窑门从里面顶上,家里泼上油自焚了,当人们破门而入,老德已熏死在屋子里了。
埋葬了老德,人们突然发现,德信呢,人们许久不见他了,据说去了城,也有人说去内蒙放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