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我们都会衰老、会生病,但我们庆幸还有彼此,情感依旧,感官犹存

作者近照

多哥的天空

文/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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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我,“多哥”并非多哥。作为凡胎肉身的生灵,我们都会衰老、会生病,有时甚至会忘记这个世界和我们自己。但我们情感依旧,感官犹存。我们庆幸世间还有彼此。

“多哥”“多哥”“多哥”......

连叫好几声也不见回应。

多哥以往也有闹脾气的时候,但这次有些不一样。总觉得它的眼神怪怪的,好像是第一天认识我。我蹲下身子,摸摸多哥毛茸茸的身体,佯装生气地说:“谁惹你了,小子?”

多哥别别扭扭地站起来,走到墙角又趴下,眼睛直勾勾地忘着我,好像说:“你谁啊?别碰我。”

当然,多哥有权发个小脾气,在这家里,它可是无可争议的二当家。这些年来,我们彼此从未长时间分离过。为了多哥,我甚至好些年没乘过飞机。只要可能,我都会开车带着它出门。忘不了那次出差前去宠物店寄养多哥,转身刚要离开时,多哥猛地站立起来,两个前爪搭在寄养所狗舍的门框上方,眼巴巴望着我,然后开始低声呜鸣。那声音从此印刻在了我心里,时不时冒出来让我心酸一下。

“你就作吧”,我没再多想,起身去厨房为自己和多哥准备早餐。心不在焉的我,两次打开冰箱,却忘记要拿啥,不禁有些沮丧。前些天和朋友微信,把煤气灶上炖的肉给烧成了焦炭。事后朋友安慰道,不过是聊得太投入,忘记炉子上烧着东西了。谁没有这种时候啊?话虽如此,这样的事还是让人郁闷。从年初起,我开始坚持写日记。有事没事流水账里记着,怕有一天会忘记。

图片由作者提供

多哥老了,过了年就十二岁。对阿拉斯加犬来说,它已相当于年过古稀的老人。但在我看来,多哥就是多哥,什么时候都是个孩子,也是最忠实的朋友。

把多哥领回家时,小家伙不过十来公分长,黑白分明的脸上长着一双脉脉含情的杏眼,椭圆形的黑眼圈上方立着两道粗短的白眉,很是俏皮可爱。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小可爱长得太快了!八、九个月里,多哥就呼呼啦长成一大犬,身长足有五、六十公分,头大如斗,犬齿长而尖利,全身覆盖着浓密柔软的绒毛,黑白相间的毛发有三、四公分长。别看它高大威猛,性情却温和得像只绵羊。据说这种长毛阿拉斯加不是纯种犬,没资格入选工作犬,更别说用它繁衍后代了。“So what?”多哥只是多哥,它是家人,不想做什么工作犬。

我在大学里做教师,工作虽忙,但在家里干活时候居多。在书房工作时,多哥总是趴在旁边的地毯上,安静地陪着我。这家伙有眼力见儿,一看主人歇下,立马兴奋起来,一个劲摇着尾巴,挤进你怀里各种撒娇卖萌。一想到自己吃饭时,多哥前腿直直地坐在面前,伸出舌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时不时还流出哈喇子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笑。这家伙实在太馋了,永远没个够。有段时间多哥长得太胖,为了它的健康,我只得忍下心来控制它的饮食。再后来,城里禁养大犬,我干脆把城里的房子卖了,搬到了郊外一个带院儿的一层。虽然开车上班远了些,但看到多哥在院子里自由撒欢的样子,就觉得值。

几年前,我退休了,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整个生活节奏全乱了。多哥才不管你退休不退休,每天到点照样像闹钟一样爬到床上,用毛茸茸的大爪子摇晃主人。几天下来,我就烦了。

“醒了!醒了!老早醒了!班都没了,起来干嘛呀!”

多哥一脸委屈地望着我,不明白自己错哪了。我倒有些过意不去,用力揉揉多哥的脑袋,又好像在对自己说:“好吧,好吧。”

我开始对屋后的小院有了想法。

还记得自己是一个有田园梦的人(话说,谁又没有呢?)。过去几十年忙忙碌碌,除了生养孩子,就是读学位、发文章、评职称......。现实就是现实,梦想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终于有时间了,我想,想起小时候学过的谚语:“清明前后,种瓜种豆”。心血来潮,赶紧百度一下,开车去了郊外的苗圃,买回一些丝瓜和苦瓜苗。第一朵嫩黄艳丽的丝瓜花在碧绿的瓜叶中开放时,我欢喜得眼睛都湿润了。从小在城里长大,从未想到丝瓜开出的花竟会如此美丽。

图片由作者提供

然后,我接受了出版社的翻译工作。

我在书房伏案工作。一眼望出去,红、黄、粉各色爬藤月季与蔷薇装饰出一面活色生香的花墙。院子两端的半圆形花架上,凌霄蔓藤扶摇而上,橘红色的花朵在青枝绿叶中成团成簇,悬挂在月牙似的花架上,自由奔放、婀娜多姿。当季开放的还有金银花、茉莉、栀子花、扶桑、三角梅......。靠围墙一边是各种果树:樱桃、苹果、梨、无花果,还有葡萄......。不时回头望望趴在书房地毯上的多哥,我觉得满足而踏实。

Coffee break。

每到这个时候,多哥都像跟屁虫一样粘着我。这会倒好,躺那儿动也不动。

“还记着呢?”想起头一天的事儿,我捂嘴乐了。

“多哥、多哥、多哥”,我叫道。

多哥不理我。

端着咖啡从厨房回到多哥身边。

多哥是站着的,身下的地毯湿漉漉的。

我呆住了。这么年了,多哥啥时候随地大小便过啊!它可是多哥,和本人一样有洁癖的多哥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午带多哥到小区遛弯儿,多哥瞪眼凶一条比它小得多的狗狗。这不像多哥。

多哥应该是病了。我开车送它去了宠物医院。

染着一头黄发的小黄大夫仔细地为多哥做了全身检查。

“没事的”,他说,“应该是年纪大了,神经系统开始紊乱。再观察观察吧。”

之前我们早晚两次出门遛弯,回来后还会放手让多哥在小院里疯一会。从医院回家后,我开始减少手头的工作,想多陪陪多哥。我和它说话,陪它玩儿,甚至为它读刚刚译完的小说。小说写得很精彩,我译得也得意,忍不住想和多哥分享一下。

多哥不如从前活泼了,听人说话时也懒得抬头,也不太愿意和人交流。总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温顺,但它似乎少了些耐心。多哥变得有些“不懂事”了。只要我一离开,它就开始小声尖叫,好像在撒娇,又好像在抱怨。

近来我睡眠不好,常做噩梦,常常半夜惊醒,一身冷汗。

多哥怕是也在做噩梦吧,我想,听到多哥一直辗转反侧、低声呜鸣。

再次来到宠物医院。各种检查后,小黄医生判断,多哥患上了“犬类认知功能障碍症”。

查了资料,换作是人类的话,多哥的病就叫“阿尔兹海默症”。

我给在另一个城市工作的女儿打电话,说起多哥的病和自己的焦虑。

女儿心疼母亲,建议用药物“送走”多哥。

我没再和她聊多哥的事。

照例每天带多哥遛弯、逗乐,照例给它洗澡、讲故事。也按照小黄医生的嘱咐,每天给它喂食各种维生素。

多哥开始脱毛,身上美丽的黑白花纹变得杂乱无章,亮丽的毛色也开始枯竭。但它并未像其他患病的狗狗那样变得异常焦躁、暴戾,呆痴的眼光偶尔也会神光乍现,似乎过去的某个画面在它的大脑里一闪而过。

午夜一场大雨。

“糟了,客厅窗户忘关了!”

我爬起来走到客厅。

窗户关得好好的。不,应该是头一天白天就没打开过。我记不得了。

我回到床上,睡意全无。望着窗外没有星星的天空,我想到了多哥。

2021年8月20日,上海。

~the end~
作者简介:

周平,博士,上海退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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