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与贾宝玉:叛逆而孤独的情痴
文/归途如虹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写到:“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唯宝玉而已。”这句话略显夸张,不过贾宝玉的确是《红楼梦》里一个充满感伤气质的少年。他看到了太多的悲剧,却无法改变。他对世道相当不满,性格当中充满叛逆的因子,却不知道更有意义的生活是什么,因此他很迷茫。
我觉得,贾宝玉和晚明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李贽很像。
李贽算得上是王阳明的传人,可是他比王阳明显得更加叛逆和轻狂。他对永恒的天理提出了质疑,甚至是否定。
李贽说:“世儒既不知礼为人心之所同然,本是一个千变万化活泼之理,而执之以为一定不可易之物,故又不知齐为何等,而故欲强而齐之。是以虽有德之主,亦不免乐政刑之用。”在李贽看来,礼不应该是固定不变的,应该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礼法一旦和个性自我处于极端对立的状态,物极必反,礼法本身就会变质。这一点和贾宝玉对封建礼教对他个性自由的束缚的抱怨有异曲同工之妙。李贽还说:“夫以率性之真,推而广之,与天下为公,乃为之道。既欲与斯世斯民共由之,则其范围曲成之功大矣。”在李贽看来,道并不是客观存在于人之外的永恒真理,而是人的思维的产物,应该符合人性。贾宝玉就是一个典型的性情中人,他渴望冲破身份的束缚,不愿意走仕途经济道路,追求个性的自由和唯美的爱情。从这个角度来看,李贽和贾宝玉是一类人。
李贽最出名的观点是“童心说”。他说:“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李贽所谓的童心是一种感性的体验,而不是理性的思考,童心的前提是真诚。李贽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贾宝玉就是一个很重感情,很天真的人。他毫无功利心,虽然处于一个充满勾心斗角的大家族里,却十分洁身自好。他身边都是一些贪图美色的须眉浊物,贾宝玉则鹤立鸡群,他怜香惜玉,悲天悯人。贾宝玉讨厌那些假道学,讨厌束缚人性的程朱理学,讨厌时文八股,沉醉于青春时期的风雅和美好。他敢于在贾政面前批评稻香村不够自然,敢于抨击那些贪赃枉法的国贼禄蠹,敢于抨击封建男权,敢于抨击沽名钓誉的大臣,是一个具有独立思想和人格的人。但是,贾宝玉的看法在父亲贾政眼里显得很幼稚,很不切实际。我们可以说贾宝玉是一个拒绝成长,充满童心的人。可是,从尊重人的本性这个角度来说,贾宝玉又是一个难能可贵的人。
李贽和贾宝玉一样愤世嫉俗。李贽和贾宝玉都是不合时宜的人,都有着清醒的自我意识。李贽很清楚自己的与众不同,他说:“古今人情一也,古今天下势亦一也。某也从少至老原情论势,不见有一人同者,故余每每惊讶,以为天何生我不详如此乎!夫人性不甚相远,而余独不同,非不祥而何?”李贽和当时的上层社会格格不入,却问心无愧。十分执拗。
贾宝玉也一样,他被母亲王夫人视作“孽胎祸根”,视作“混世魔王”,父亲贾政觉得他会“弑君弑父”,贾雨村觉得他是秉持了“正邪两赋”之人,连宠爱他的贾母都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女孩子,投错胎了。小厮兴儿在尤氏姐妹面前嘲笑他。可以说,整个《红楼梦》里,唯一理解贾宝玉的就是林黛玉了。其实,别说是古代人难以理解贾宝玉,现如今很多人也不理解贾宝玉,因为贾宝玉的确是太独特了。
贾宝玉虽然承受着来自封建家长的压力,却始终死性不改。他被父亲贾政打了一顿,却对林黛玉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可见,贾宝玉的执着和倔强。李贽也是一个软硬不吃的人。他甚至有一种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为自己的理想而殉道的勇气。他说:“世人之爱我者,非爱我为官也,非爱我为和尚也,爱我也;世人之欲杀我者,非敢杀官也,非敢杀和尚也,杀我也。”这是多么振聋发聩的话语啊!、
李贽面对晚明黑暗的社会现实,感到十分痛苦,他的内心世界也十分迷乱。他也曾经在禅宗思想里寻求慰藉,但是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真正虔诚的佛教徒。贾宝玉也一样,他在面对精神危机的时候会写下“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这样的词。可是,贾宝玉并不是一个真正信佛的人。他最后会出家,也是为了逃避现实,是因为他有“情极之毒”,从头至尾,贾宝玉都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他出家了也是一个“情僧”。而李贽之所以投身佛门,也是因为他对现实很失望,感到自己高远的理想在现实面前的无力,从而通过信仰佛教来寻求精神解脱。其实,李贽并没有做到超凡脱俗。
当然,李贽是李贽,贾宝玉是贾宝玉。李贽身上有英雄气,他十分欣赏《水浒传》里的鲁智深,觉得鲁智深是活佛。贾宝玉没有这种英雄气,反而有女儿态。可是,他们都一样孤独,一样充满个性魅力,一样对黑暗的现实表达出了自己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