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驰//那根枣木棒槌
那 根 枣 木 棒 槌(散文)
·马腾驰
儿时,在老家大张寨,母亲浆洗衣物用的枣木棒槌,不知是哪一辈传下来的,被使得红光锃亮。时日久远,棒槌有了包浆,可称为了一件木质艺术品,看着就叫人喜欢。
这根棒槌长二尺,一头粗,另一头细,棒身雕有莲花饰纹。粗的这一头,直径约两寸,其长度约占棒槌总长度的三分之二,浆洗衣物时,这一头是用来击打衣物的。细的那一头,长度约三分之一,直径寸余,是使用时手握的部位。
棒槌由粗向细过度处,留有一圈圆形的过梁,过梁前后,各有一圈精心雕刻的莲花花瓣。细的这一头,也就是手握的这一段顶端,是旋刻刨凿出来的圆形莲花。挥舞棒槌浆洗衣物时,这圆形莲花会起到一个阻挡作用,以防棒槌从手中滑落。圆形莲花,与过梁处的上下两层莲花花瓣,雕工异常精细,生动美丽,给这直筒形状,看上去憨厚无通心孔的棒槌增加了几份韵致。
这根枣木棒槌,经过我们家多辈人使用,枣木颜色愈发红艳温润,光洁沉稳,如同上好的红木。
我曾好奇地问过母亲这根棒槌的来路。母亲说,是祖母用过给她,也不知是从哪一辈人传下来的。母亲对这根祖上传下来,在她手里又用了多年的棒槌,是喜爱的,是很有感情的。她说,咱这棒槌是拿纯红心枣木做的,你看,红亮红亮的,上边雕着好看的莲花,用着顺手,轻重合适,隔壁和对门的你六妈你老四婆,都爱借去用。
老家村子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出北城门,从壕底上去是壕岸上的地,再往西,缓缓地上去,渐次增高的是二畛地、三畛地与四畛地。三畛地,四畛有大的古汉墓土丘,被称为三畛冢,四畛冢。出了北城门往北,是赵家坡,地势亦高。
过去,没修村口的宝鸡峡西干渠时,一下大雨,水就会从四畛地里,从地势稍高的赵家坡一路流下来,流入北城门口的涝池里。站在家门口的乡邻会互相说了:“这么大的水呀,四畛地里,赵家坡的水下来,城门外的涝池弄不好水就满了!”“北边、西边的水都下来了,水肯定不会小!”
村街上的雨水往东流去,最后,都流进村东头的涝池,积聚在了那里。
雨过天晴,涝池里的水清澈得发绿,发蓝,一眼可以看到底。涝池四周,是一圈树冠硕大的老柳树,微风拂过,涝池里倒影着的柳枝,在水面上轻盈地摆动着身姿,美丽如画,涝池,成为村子里的一大景观。空闲了的母亲们,会带了皂角与棒槌,提上一笼的衣物来这里清洗。
我们这些娃娃们会光着屁股,在涝池边的浅水处追打戏闹,嘻嘻哈哈地耍着水。用棒槌一边击打、清洗着衣物的母亲,一边会对水里的孩子们大声喊着:“就在这边边耍!不敢给里走,里边水深,听着没有?”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对母亲蹲在涝池边,脸上淌着汗水,用棒槌一下一下击打、清洗着衣物的那一幕,印象深刻,难以忘记。
母亲除过在生产队上工以外,晚上大半夜,雨雪天,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里,她都在忙着纺线织布。除过要做一家人一年四季要穿的衣袜鞋帽,母亲还和村里其他的妇女们一道,大冬天凌晨三、四点出门,结伴步行去几十里地以外的店张镇,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转,用织的土布换棉花,到夜里十点、十一点多,才背着换下的一大包棉花返回大张寨。
母亲把换回的棉花织成布,再去换棉花,赚取其中可怜的一点加工费以补贴家用。这一段艰难的时日,我曾在《母亲做的棉鞋》一文中详细写过,这里不再多叙述。
只所以要提起这一段往事,是要说明,我们一家人穿戴要用的所有布料,还有去换棉花的土织布,都要经过浆洗这一道手续。浆洗完的土织布,晾干后,把它一层层叠成方块形,放在光洁的捶布石上,用棒槌反复地击打,老家人把这叫作捶布。捶布,是为了把浆洗后变得干硬扎括的土织布,捶打,不断地捶打,使它变得柔软,变得更加密实,更加耐用。
咚咚咚,咚咚咚,院子里槌布石上的捶布声,隔几天就会响起。有时,为了赶时间,母亲也会借着月光捶布。多少个夜晚,咚咚咚地捶布声,伴随着瞌睡之极的我进入梦乡。
稍大一些,读唐代诗人李白诗歌《子夜吴歌》,就有了很多的感慨。李白诗中开头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读起来多么地有诗意啊,两句诗中有明月,有捣衣声,有捣衣声肯定就有捣衣人,你可以去想象,去联想,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多么美好的一个场景。但李白后边的诗句却在感叹,何时才能平了胡虏,让远征的人不再征战沙场。
李白是李白,他写他的心事,写他的感怀。那时,我想的是,我们家何时才能度过这艰难困苦的日子,何时,才能不让母亲再这样没黑没明,这样永无休止地劳作与辛苦下去。
1984年秋,我们一家搬离老家大张寨,到了铜川。搬家时,母亲特意带上了那根枣木棒槌,母亲明白,到了城里不会再纺线织布,她之所以要带上那根棒槌,是忘不了当年的那个辛劳,忘不了当年那个难场的生活,她对那根不知捶过多少布的棒槌,是有深长情意的。
在铜川,从焦坪搬家到王家河,2001年夏天,父母亲又从铜川搬到咸阳,几次搬家,那根棒槌遗失了,不知什么时候遗失了!母亲说起那根棒槌来,有很多的不舍与遗憾:“那是咱屋里祖上传下来的,你婆,你老婆你老老婆,人老多辈子都用过,我也用了好几十年呀!在铜川王家河时,我记得清清的,和几摞子织的布,一起放在大衣柜子里。搬家,咋就给搬失迹了,咋就不见了?”
前几天,跟母亲聊天,无意中又说到那根丢失了的枣木棒槌,母亲仍是很多的不舍与遗憾。她又想起她当年纺线织布的许多往事,把那些我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情一一说给我听。
我喜欢听母亲说过去的事情,那一个个、一件件曾经发生的故事,又重新出现在了眼前,那些过往之事,回想起来是温馨的,是有滋有味,可以细细咂摸了的。
听着母亲的叙说,我心里想了,我们家那根枣木棒槌丢失了,我得写点文字出来,我要以文字的形式把它找回来,把它写在纸上,记在了我的心里。
2019年07月30日于驰风轩
作者简介:马腾驰,陕西礼泉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