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黄（伯惠）家花园闯荡记（作者：孔令伟）
老底子的一趟
对再老底子的探访
——1971年黄（伯惠）家花园闯荡记
孔令伟
因为最近在《上海滩》杂志二月号上，读到了95岁上海老人金泰康先生写的一篇《虹桥路上的私家花园》一文，联想起整整五十年前，也是现在这样的暮春初夏时节，我在同龄好友沈筱鹤先生的带领下，骑着自行车，趁着文革最疯狂的高潮已经退去，而大破四旧的满目疮痍尚未褪去的时机，隔三岔五地远赴四周近郊，寻觅上海近代史上的可能遗迹。
20世纪40年代初，在虹桥路上已出现私家花园别墅（来源：上海滩杂志公众号）
我虽是沈君的老同学和同行，可是在老上海典故旧闻方面，他简直就是我的万宝全书，我的私家补白大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问问他就有解答。那时候我们陆续探访了佘山天主堂、虹桥路上的息依公墓、嘉定的古漪园、青浦朱家角中学、浦东的杜（月笙）氏祠堂。我知道这些地方今天都已经焕然一新，早已公开向大众开放。即使或多或少地收取入门费用，联想到如今各种各样的修缮开销，一切都是合理的。可是五十年前，都是墙倾楼坍，杂草蔓生，没人管理。哦，应该说，没有人再继续破坏就算是幸运的了。当然，最大的好处，进门都是免费的，因为根本就没有人管。而且每到一处都是没有看到有一个其他游客的，十分幽静。
遍访上海各处私家花园之后，只有黄家花园在我的印象中还依然是完全地与众不同。那时旧上海的私家花园有好多处都已经营业性开放多年，如城隍庙豫园、西南郊的桂林公园和漕溪公园。所以当沈君向我提起黄家花园时，我第一反应是，桂林公园不就是黄家花园吗？他笑答，那是黄金荣的私人花园。我们要去寻访的是黄伯惠的私人花园。
黄伯惠、钱琪新婚照（金身强藏）
因为这个地方一直没有开放，一直不为人知，十分神秘。在五十年代时，在上海新民晚报上，有人撰文提到在二十年代初，时报老板黄伯惠，因为还有其他生意，财力雄厚，有人谑称“黄百万”，在北郊购置近百亩田地，建造了一座欧美风情的黄家花园。因他有留学经验，熟悉欧美文化，特地从美国海运几棵世界最高大的巨杉幼苗到上海，因为此树外号“世界爷”，这条新闻在当时是引起了一番轰动。此后三十余年，因为国家命运多灾多难，这座黄家花园鲜有人再提及，自然在人们记忆中逐渐消失了。在上海能够知道桂林公园就是从前的黄（金荣）家花园的人，算得上是老上海了。再要知道还有一个黄家花园的，真是没有几个人了。沈君告诉我说，那篇晚报文章提到的是在上海地区独一无二的几棵“世界爷”幼树，由于得不到足够的保护，死了几株，其余的也有危险。这样又引起了上海坊间的一时关注，不过也仅限于报纸上连续几篇报道而已，不久又被大众遗忘了。
1960年地图中尚存的联义山庄（图片来源：上海门牌研究所）
沈君也没有去过，根据他的回忆，以及从他海量收藏中可能找得到的线索，我们决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从市中心骑车出发。记得是一路骑行到旧联义山庄附近再向西直行。沿途都是我不熟悉的远郊景色，我只能是紧紧跟随而已。渐渐地工厂区和城市居民区都已经消失了，绿色的农田和零星的农舍逐渐占满了眼帘。沈君不时也下车问了几次路，终于我们看到了前方有一片浓密的树林，而且都显得比一路上所看到的行道树高大挺拔。渐行渐近，前面出现了一道齐整的河流，比沿途所见的农作沟渠，宽大多了，而且宽度相当均匀，约为三四米的距离，深度不详。对岸就是坡度不小的土山，向两边逶迤而行，一眼还看不到头尾。沈君惊喜道，就是这里了。我们再骑行了几十米，就看到了小河上躺着一座木板桥。在对岸的桥堍，有两根立柱，原来这是一座吊桥。对岸随时可以把这一大块木板桥用铁链拉起，关门大吉了。这是护城河啊！这座花园的安保就是依靠这条小河啊！历史小说、戏剧故事常有的景象，竟然就在现代的大上海郊区，我的眼前！此刻木桥板是横躺在小河之上，虽不见一个人影，意思应该是明白的，里面有人，他们也可能随时出门离开这里。我们下了车，从桥上推行过去。在对岸的土围墙/土山坡有一道郊区常见的企事业单位的简易篱笆门，门是关着的，旁边竖立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上海市四新苗圃革命委员会”。
门是虚掩着的，我们轻轻地推开了门，只见一片树木葱茏，不见一个人影。我们停住了，站在那里扶着车把，继续四处张望。姿态就像是在张口大喊，“有人吗？”的样子。可是我们一点也喊不出声。这里面好像是天堂里的安逸一样地沉寂，我们不忍心破坏这样静好的美景。突然不知从哪个方向走出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像是在厂里做工的装束，却比上海常见的工人穿着更加随意任性。他却是毫无忌惮地冲着我俩大喊大叫，“啥地方来的，啥地方来的啊？想做啥，做啥啊？”我们谦驯地不停地告诉他，我们只是来看看，看看。“不来三的！这地方是从来也不开放的！”
只过了一会儿，他语气放缓了，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什么单位的？有介绍信吗？”我们当然没有准备什么介绍信，但是我们马上给他看我们的工作证，“我们都是本地的中学教师。都是对上海本土历史有兴趣的，知道一点点，不过想了解得更多一些。下次我们来一定先带上介绍信。”对呀，现在才知道你们这里的单位名称是四新苗圃，有了台头以后就可以先开好介绍信再过来了。大概他是看到我们这两个二十七八岁的年青人，外表还算是可信，就松口了。“好了，好了。这里面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进去转一圈就早点出去吧！”
千恩万谢，我们把车子停放在靠近这传达室的墙外，就一起走进去了。看来我们感兴趣的问题也不可能多问了，还是抓紧时间和机会自己先看看吧。这里显然是没有一点曾经对外开放过的样子，因为与所有的公园和私人花园的布局都不一样。没有亭台楼阁，没有石碑假山，树木花草都是非常自然放任地安排着，生长着。我们对于生物学知识原本就是几乎无知，许多植物都是叫不出名字的，只是觉得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个字，野。
首先我们留意到，整个园林是由一圈土山围成的，想必那外边的一圈就是护城河。这个土山也就必然是挖河所得的泥土堆砌而成。高度虽略有起伏，但最低处也超过一般高个子的身材，即使这土山寸草不长，也足以阻挡墙外的偷窥，而现在这一道环形的土山坡上长满了各色各样的乔木和灌木，郁郁葱葱，贴地之处密不透风，足以阻挡小偷或小动物的潜入或偷越。在这环山顶上，有一条似乎是可以穿行的林间小道。我们自然地就选择走这样的小道环视这园林一圈。走着，走着，我们就开始被陶醉了。尽管是暮春时节，头顶和周围都是苍翠的绿叶，在这浓密的树荫底下，少见地感觉户外的天色竟会如此暗淡，而脚下踩着厚厚的多年没有人清扫的秋冬落叶，不断地在吱吱作响，这是在上海哪里才可以寻得到的啊！再者各种各样的野生鸟类，或远或近，或长或短地鸣叫着，不由得不想起“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读书时只能意会，想象，而此时此刻却是真情实景！为了寻找“世界爷”而来此地，虽然看到许多不同的树种高大挺拔，却也没有发觉有惊人的高度。透过枝叶稀疏之处，向园外望去，自然比在平地之上的远望，是看得更远了。这才注意到，四周的农田阡陌之间，零星房舍之前后，不同品种的树木都显得瘦小细弱得多了。再朝山坡围绕的内环望去，整个园林里的“平原”之上还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湖畔一侧站着一批园内长得最为高大直挺的树木，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五十年前从大洋彼岸迁运而来的“世界爷”，不知道是不是如二十年前晚报所言的，已经“水土不服”而死了几棵？总之，书报上所传说的高达五十米至一百米的北美巨杉，红衫，树根处的树洞可以穿行汽车的那样的魁伟，我们是没有看到，有点失望了。但是令我们两人都是喜出望外的是，这个园林的异国情调，相信是在上海地区没有再例了。特别是在湖畔一角，有一栋欧式小屋，白砖红瓦，房顶一侧有一个砖砌的大烟囱，造型很简朴，但是非常结实坚固，欧陆风格十足。使整个花园、树木、花草、池塘、草坪，看上去就是我们在欧洲电影里，画报上看到的场景。站在那里望着望着，恍如梦境的感觉就出现了。
养在深闺人未识
我们不好意思过分糟蹋看守园林的工人同志的那份恩准，就在环形山顶的小道上走了一圈，不知道时间过去了有多久，即使有恋恋不舍之情，也是心满意足地走回到了大门口，向那位师傅有礼貌地告别而离开了。再次踏上这座放倒的吊桥上面时，就开始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看看啊！
一瞬间竟然又是整整五十年过去了，当时是年少气盛，没有前思后量，就敢去闯荡禁地，探索那再早五十年前的典故旧址。思想今天的北郊黄家花园又是什么样子了呢？吾今已是垂垂老矣，行走颇多不便。盼望哪位年青学子，能够有所发现，加以报道通告，诚为幸事也。
写于2021年4月6日夜深之时
鸣谢：孔令伟先生赐稿分享！
孔令伟先生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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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寻神秘的“黄家花园”
建筑，是一座城市的记忆；建筑，是一座城市的魅力。阅读一座城，从阅读一段城市建筑历史启航，从阅读一片街区漫步，从探寻一座建筑“密码”开始。
黄家花园
地 址：
嘉定区江桥镇星火村（312国道的北侧，铁路上海南翔编组站南）
占地面积：
45356平方米
黄家花园，一处犹如养在“深闺处”的秘境之地，它是上海地区珍稀的林木种植园。相对于大自然，“一百年”如流星划过天际，只是一瞬间，但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黄家花园却犹如一位饱经沧桑的百岁老人，带着满满的故事迎接我们的到来。
今天，我们来实地探访，
“踩”一“采”黄家花园的故事。
主人在黄家花园取景
上世纪20年代，黄家花园开辟者、设计者、园主黄承恩（1894-1982，字佰惠，一说伯惠），自费游历欧美回到沪上。黄承恩是当年上海滩的“小开”，黄家在上海经营地产、钱庄等业，积资甚富。父亲黄继曾是上海有名的教育家兼热心慈善家。宣统三年(1911年)，黄继曾去世，15岁的黄承恩继承了百万遗产，小小年纪就被家乡人称为“黄百万”。此行，他考察了欧洲先进的印刷工艺，西方发达的报业，也为他回沪成为“报人”埋下伏笔。年轻的百万富翁黄承恩博学强记，善于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对摄影、园艺、考古，都有爱好而且颇有造诣。游历欧美十年，黄承恩于1921年回国。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上苍眷顾，回沪后，刚好上海的一家大报《时报》经营不善，无奈易主，他以八万元盘下《时报》的全部资产和业务，成为了“媒体CEO”。
而立之年，得欧美风尚先锋的黄承恩在上海滩办报风生水起，在上海滩他也是一位时尚人物，意气风发。早年游历海外，他对世界各地的名贵树木十分心仪，遂有了与兄弟黄仲长一起建造私人植物园的愿望。他俩遍寻江南，想找一处交通便捷又不失清净的地方。黄家的老家佣是嘉定江桥人，此刻，向东家推荐了依傍南翔火车站边上的这块农田。恰好沪宁铁路、沪常公路修成，而江桥也是上海的水路要道，拥有舟楫之利，老家佣给了两兄弟踏破铁鞋无觅处后的惊喜。
黄家兄弟造园子是任性的。我们今天从黄家花园的地势造型，植被树种上，依然能感受到黄家兄弟当年的造园理念。
以前吊桥的位置
黄家花园虽为人工所筑，但布局别致，构思奇巧，富于山林野趣。花园占地面积45356平方米，四周为河流，好似古城外侧的护城河。入园需经过一座别具一格的宽2米长3米的木制吊桥。拉一下铃，放下吊桥才可入园。走在吊桥上，环顾四周上下，意韵无穷。脚下是清清流淌的河水，眼前是层层叠叠充满诗意的绿色，让你一下子“穿越”进了世外桃源。
进入花园，环河内是一座挖湖堆积而成的环形土山，最高约7米，最低也有3米，宽10～15米。土山环河，高低不一，形成自然地形。山坡中间有一条曲径串通了全山丘，山上林木苍郁，颇具野趣。
加过层的别墅
山下，西山坡下是一块种植了各种观赏花卉的平地；东山坡下是个形似束腰长圆角形的池塘，植荷养鱼；塘岸北侧筑有美国海滩避暑别墅一幢，式样别致，为平层别墅，别墅内有发电设备、盥洗室等生活设施均紧跟欧美最新潮流；塘岸南侧，由南望北则是一大片香樟林，高大挺拔的香樟令别墅四季如春。
紫竹
黄家花园是以植物为主体的庭园，以植被稀有、珍贵而闻名遐迩。这里的植物造景，采取自然组合，厚厚的、重重的绿波起伏在山丘中，既有丰富的层次，又有稳定的植物群落结构。花园四周河流外侧种植了无患子、榆树、朴树、乌桕、枫杨、三角枫，地被是小矮竹和禾本科野草，形成自然护岸林。内侧分成两层，第一层以香樟、银杏、喜树、美国朴为主；第二层有台湾枫、花椒、马尾松、枸骨，配种各类竹子，有台湾竹、寿星竹、毛竹以及各种地被竹，形成多层次的植物群落。山坡下平地引进各类名贵树木，如世界爷、美国长形胡桃、台湾松、罗汉柏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树种。池塘四周种植池杉，一棵棵挺拔而峻峭，令人惊叹的是它的树根，长出水面50～60厘米，形如笋，更如石笋，色呈灰褐，一排排像紧硬的利齿，护卫着河岸，近百年未见塌方。
白鹭
棕鹭
人工建筑的黄家花园，形成了一个持续发展、良性循环的自然景观。这里也是鸟的天堂。这里有白鹭、灰鹭、褐鹭、棕鹭、八哥、翠鸟、白夹子、腊子、长尾鸟等长期栖息。每当春夏时节的清晨，抬头即可见一行行白鹭飞上青天，或是看到它们低低盘旋在水池的上空。
黄家花园是一座与美学相结合的园林，拥有树、竹、花种类近200种。黄家花园没有中式厅堂亭台楼阁，唯有林木参天、满目葱郁。它以其独特的森林花园景色而有别于中国传统的私家园林，但看似造园采用的西方美学理念里，还是蕴含着中国古老美学哲理，如曲径通幽，峰回路转，借景造势……据说，当年黄家还特地聘请了一名日本植物专家作顾问，园丁们在日本顾问的指导下专事植树种花，精心养护，花园林木繁茂，生气盎然。
当年，黄家花园犹如一位林中仙子，飘逸在江桥的田野里，成为两兄弟携妻带子、呼朋唤友度假避暑的世外桃源。可惜，战争来了，再美的花园也经不起战争的蹂躏。
1956年12月《解放日报》报道：槎南乡黄家花园发现2株高六七米、直径20厘米、树龄30年左右、举世闻名的美国巨木——“世界爷”。这是由上海复旦大学生物系讲师徐炳声和学生发现并研究确定的。
1957年1月，嘉定县政府报经江苏省政府批准，黄家花园由嘉定县政府接管，并由县委苗圃负责管理。同年4月，该园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2017年，江桥镇对黄家花园进行改造，此次改造在保留原有园林的基础上，对外围进行了扩建，重新规划道路，增加公厕等服务设施，打造成城市绿地及休闲广场。种植区通过移栽树木，修整树林，在内部规划栈道，最大限度减少对现有生态的破坏。黄家花园真正成为了人民的花园，百姓的花园。
文：罗英 图：张显良 编辑：王匡胤
来源：“醉江桥”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