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顽强的草,隐含着大地之香

一个秋日,沿着小路到田野边散步,遇见了一大丛狗尾草,叶片修长,秆的顶上擎着毛茸茸的穗子。在傍晚的阳光里,摇曳着,像和晚风在低声细语。我忍不住,俯下身,嗅它们,鼻子被扎了下,痒痒的,只好缩回来,竟有一抹秋天的青草香。

田野上少了牛的背影,再多的青草都像被遗弃的丰盛佳肴,令人可惜。跟干活的老伯谈起二十多年前在田埂上放牛的情景,竟像在谈一个遥远而温馨的年代。那时候,每天牵着一头牛踩露珠、披夕阳,悠闲、自在。谁知道是牛在放孩子,还是孩子在放牛呢。在老水牛低头咀嚼的身影里,秋草永远是香的,叫人想起平常人家的日子,没有时光的浮华,有的只是朴素的甜实。

关于秋草,《诗经》里的每一棵都有一缕幽香。“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芣苢就是车前草,据说可以医治妇女难产症。我们可以想像一下,在两千多年前,在秋初,阳光晴好,一群妇女在山野间采车前子,他们边采边唱着歌儿,一捧一捧的车前子便随着节奏落进篮子里,开始过问人间生儿育女之事。“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是一首秋天的相思情歌,那人去采葛了,一天没有看见他,就好像过了三个月啊,飘着山野秋风的诗句,直抒了平常老百姓的深情,多么温暖。风从山野那边吹来,捎带着车前子、葛藤的草木清香,爱情在炊烟里熟了。

“每一种草都有用,只要用得恰当。”这是我外公说的话。他是乡间的草药郎中,他懂得那些加在石缝间,挣扎着生长的草,在溪水流畔招摇的草,在乡村竹篱笆边向上攀爬的草,在许多角落里被漠视、被遗忘、被践踏的草。他把它们采回来,晒干切碎、分类、收拾好。这些东西是他养活一家子人的东西。在我的印象中,他会给很多人看病,四面八方的人会来跟他拿草药回去煮,人们喝了这些药,就会好起来。如果是手脚扭伤了,他也会医治。

因为人们对山野开荒的力度越来越大,荒坡少了,草药也少了,外公边把这些草药移植种在自家的屋前屋后。葱葱郁郁一大片,四季花果不断,蜂蝶流连,令人喜爱。外婆年纪大了,不能到田里干活,就和外公一起侍弄这个园子。记忆中,每次看见她,不是在园子里浇水、拔杂草,就是在切草药,翻晒草药。屋子里堆放着一大包一大包的草药,有泥土的香,也有阳光的香,很喜欢这些草药香,温暖而神秘。那时候,身体弱,外公常为我抓草药,叮嘱母亲怎么煮给我喝。于是,苍白的脸色有了红润。读初三时,邻近中招体育考试,我扭伤了脚踝,父母急得四处找药,找来的药短时间内起不了作用,还是不能下床。外公听闻,拿了一大包草药,教母亲用铁锅加米酒把药炒熟了,我咬牙挺住,让母亲用滚烫的草药来回烫受伤的地方,疼得我龇牙咧嘴的。夜里再用药敷在脚面上。五天后,我竟然可以下床走路了。

近年来,草药逐渐成为稀少之物,常有人来跟外公买草药。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常挑着草药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卖。因为人老眼花,常收到假币。我们为此很气愤,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欺骗有着一颗草木之心的老人呢?

我喜欢那块种满草药的园子,常到那里玩,询问草名、药用,外公和外婆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我。不由得想起《本草纲目》,想起古老的东方文化里,一株草,甚至一株草的根、茎、叶、花或者果,在老郎中的手里,竟然跟有了那一份可说或不可说的机关玄妙,多么令人赞叹。每次回家,外公都会给我一些用得上的草根或花茶,我甚是喜欢。

人们常说,人如草芥,但草芥并不低贱,他们一样有生命,有价值。外公外婆都是平常的人,他们一生养育了八个儿女,儿孙满堂。他们经历了不幸,也享受了生活的幸福。难得的是,他们顶着满头白发,每个清晨傍晚,在草药园子里忙碌着。仿佛,他们就是土里的两棵草,两棵顽强的草,隐含着大地之香。

而今,是多么的怀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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