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的排场
01
是的,我想谈谈美学。草木繁茂,众生芬芳,苍穹浩瀚,江海滔滔,美吗?美。但不是最美。我见过更美的排场。
13岁那年。小镇影院来了一群武僧,因为门票,更因为生命尊严,跟一伙街痞发生了争执,并迅速演变为火拼。
其中几个街痞被追到慌不择路,仓皇窜进临街一家医院,并迅速将大铁门锁起来。稍后赶来一年轻僧人,鹰一样原地起飞,轻轻松松就飘进了医院那4米多高的门墙。利索。美。
我先是也跟着围观的人群张大嘴“哇”了一声,心里随即升起来诸多莫名其妙的震撼,质疑,以及悲伤:我是不是已经做了13年装在“套子”里的人了?
走路回家,需要1小时。我一路都在想象常识的边界,物理的戒律以及身体的不可思议。
看看身边闲云野鹤的人们,望望远处寂寂无语的山林,我开始觉得:蒙昧有甚杀戮,欺骗近于祸祟。
对于13岁的我而言,一个年轻武僧带给我的美学启示,虽然猝不及防,稍纵即逝,却千万倍于尼采的睿智及璀璨。
也就是那年,我决定远离那个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地方。一切桃源,都要尽快远离。
没错。我所信奉的美学,有很大一部分,是肉眼不可及的。那是更大的排场。
02
我对于美最开始的感动,源自一条狗的行走:茫茫雪原,寥寥乡村,一条狗虔诚地走,鼻子冒着热气,身后一路梅花……
那是一种凯旋归来的笃定,千军万马,又万籁俱寂。像眼泪在睫毛上舞蹈,像骆驼跋涉在戈壁,鲜活,又苍凉。
后来上中学,我将这冬日的馈赠,书写到文字里。老师特意来找我,问我想不想去她宿舍吃炸洋芋。
记得那天,她跟我说起陶渊明。她的宿舍楼是两层的木楼板,像爱琴海边小渔船的甲板。仿佛,我是水手,她是船长。
那时,她还是大姑娘,很年轻。我也年轻。我不是太理解她到底稀罕什么,但我很享受眼前的人间烟火。炸土豆和陶渊明,都好吃,都温暖,都香。
我后来大大的坏了。又或许,生命过于沸腾,一书包教材,再也兜不住。我开始读古龙,金庸。我结交了很多人,陆小凤,楚留香,风清扬,蓝凤凰,他们的名字都很美,都好听。就像母亲一世最稀罕的肥沃土壤一样。
离开学校那年,我写过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个女老师,她邀请我们一起去边城看日出,她跟我们讲金庸和古龙,欧亨利和卡夫卡,陶渊明和沈从文,同学们都叫她蓝凤凰。
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她。或许我就从未见过她。又或许,我就是她。她青春时,我替她老去。她沧桑时,我替她年轻。
我其实想说,人间的一些美,一开始,温润如玉,滚烫无比,慢慢的,左顾右盼,老化枯萎。当见到少年时敬仰的人们将生命物化为铜板,他们觉得大能,我觉得哀悲。
喏!说说那条“茫茫雪原”上行走的狗,它叫Tiger,它后来被人们勒死了:它的肉身被埋在人们胃里,它的灵魂去了云端。对。它成天猫了。
03
晚年的母亲不怎么搭理我了,母子之间,似乎隔了厚厚的时空玻璃。好像一夜之间,少年时的欢喜,就化为中年时的冥想了。
偶尔回家,该吃饭吃饭,该洗碗洗碗,该闭嘴闭嘴,该消失消失,不管修行如何,都装得像个高僧。
大约,母亲,该宠。如宠孩子。一如当初她宠我一样:她替我涅槃,我替她堕落。
母亲没念过书。奇怪!母亲很会讲故事。在她嘴里,草木皆有来历,鸟兽各有传说。
有时,她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母亲的声音里,像有一条通往别处的隧道。一炉火,一盏油灯,一个倔强的女人护着几个懵懂的小崽,谁也不懂得她的忧心忡忡,谁也猜不透她的美好向往。
有一回,她唱迟志强,“冬天的梅花/碗中的酒/看不到/我外面的好朋友”,那是一种很揪心的声音,她唱着唱着就哭了,我们听着听着也哭了。
母亲见我们哭,抹抹眼泪就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骂,一群憨包。见母亲笑,我们也笑。好像哭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情。
我小时候话特别多,母亲走到哪里就都带着。用她的话来说,就跟小收音机一样。
12岁那年,跟母亲一起去彝乡收鸡蛋:走四小时山路去,收完鸡蛋当日返回,归途中狭路相逢,在一片松林碰到熊。
我走在前面,先看见了,就问,妈!那是猪吧?怎么那么肥?母亲迅速瞄一眼,一把将我揪到身边,小声说,那是熊婆。我一听熊婆,腿就软了。
母亲冷静地从我背篓里拾出几枚鸡蛋,远远丢过去,一边就不停祈求熊婆别伤害我们——这是我一生初见母亲与强大的对垒。
不晓得是熊婆听懂了母亲的话,还是它根本就不饿,或是嫌弃我跟母亲过于单薄,总之,它闻闻那些已经破碎的鸡蛋,也没怎么吃,就若无其事走掉了。
熊婆离开后,我跟母亲说,早晓得它不吃鸡蛋,我们就不给它了。真可惜!母亲就骂——你给我牢牢记:啥都可以学,就是别学那该死的狡猾!
天色渐晚。母亲一句话,急急如律令。半生难忘。
写东西多年,貌似蛮随意。其实没有,一直谨慎。因为我不确定什么时候又碰到熊婆。
当一个隐士早上点起他的炉火,他会想一想,第二天他还在不在?还能不能再点一次炉火?他呼一口气之后,再吸气的时候就认为自己非常幸运。
04
曾读过亚历珊卓.大卫.尼尔的一本书:《拉萨之旅》。
他说,“我见到许多位修持拙火的僧人,连续好几夜在雪地里静坐,全身赤裸,一动不动,深入他们的禅定之中。冬日里残暴的风雪像漩涡般裹挟着他们,苍狼一样对着他们咬牙切齿怒吼。
我在满月的灿烂光芒下,观看他们的弟子接受不可思议的试炼。许多年轻的男人,在最寒冷的冬天被带到湖边,脱光所有的衣服,托着被冰水浸泡过的长布,再通过身体的热量烘干。
一块布刚被烘干,立刻又换另一块。那些已经结冰的长布,一旦放在这些弟子的肩膀上,就开始冒烟,像是被放在滚烫的藏式火炉上。
我个人也曾在地冻天寒的冬日,接受了长达5个月的拙火技巧训练,在一万三千英尺的高原上,我身上穿的,竟然是去到夏威夷才能看到的薄衫。
修行这些技巧的目的,是为了通过修行达到对身体和能量的把握,更精微的把握。这些技巧本身不是目标,真正的目标是帮助练习者去了解自己的心。”
这也是我欢喜的美学之一——“心”,不只是在文字和书斋里。“心”有更大的排场。像《拉萨之旅》这样的书,仅当小说读,好可惜。想想都疼。
05
公众号原创文章,发表时有一个“文章类别”选项:其中一栏,叫“文学”。每一回,我都掩耳盗铃点击一下,再发出去。
坦白讲,我其实根本不晓得文学是个什么东西。
一朵莲花开在水面上,人见她美——写她,画她,歌唱她,冥想她,一转身相思成灾,成为她,跟她一体,超越她,带她飞翔,这是什么学?
一个姑娘行走在人间,人见她美——宠她,爱她,祝福她,思念她,一转身醍醐灌顶,陪她一起,稀罕大千世界,这是什么学?
一名凡夫活在这世上,诸多体受——说她,想她,敬畏她,传播她,一转身信受奉行,肉身逐渐朽枯,灵魂风起云涌,这是什么学?
……
李健唱《贝加尔湖畔》,“月光把爱恋,洒满了湖面”,真好听。
06
花一辈子去转化自己的人,心中不会有遗憾。这就是我理解的美学的排场。当我拉开架势想要好好说说的时候,一个声音跟我说,你算了吧你。——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