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泄
美子打开一张地图,一股油墨味飘进美子的眼睛,美子低头细细看了看,就将地图折起放在一边。
是谁送来的地图呢,美子不大知晓。地图是和一束玫瑰用红色的绳线系在一起的。玫瑰向她展开红扑扑的面孔,仿佛想要诉说什么。地图和玫瑰又有怎样的关联呢。美子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喊,美子,你在干什么呀。美子想,我在干什么呢。美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自己活在这世上,犹如用无色的笔在白色的画纸上画画,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又如白露在日出之前短暂的存活。兰子走进来,说你到底在做什么呢。美子说我也许什么都没做呢。兰子说你应该做一些什么了。美子说可我有时候感觉自己是一个影子,而影子对现实生活是没有什么用的,就像在屏幕之中的人影响不了外面的人。兰子说你想的真奇妙呀,你说你是月光照耀之下经过灌木掩映的黑魆魆的影子吗。
你自己去了动物园吗。有人问美子。是啊,美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动物园不是应该自己去的吗。那人说,动物园嘛,至少也要两个人吧。美子说一个人去就好了呀。看到在几根树枝上来回吊动跳跃的金丝猴——小猴子随着大猴子在枝条间流利地腾挪闪动;花斑大蛇像是穿着花裙子一般蜷缩沉睡在玻璃罩里的大树枝上,狮子佩戴着长长的胡子一般的鬣毛凛然地穿行在谷底,美子感到一阵隐秘的喜悦。那是从对于被囚禁的想象中得到的不可言说的欣悦。美子多么想被紧禁关闭在一个不见天日的空间内,像蜷缩在母胎里的最初的婴孩似的。也许正是这样的封闭,使他们获得了某种自足的神性。因此在观看动物时候,美子一点也不觉得它们的拘束与不自由,反而充满了对于幸福的瞻望。
兰子说如果有一个人愿意为你倾心,你会答应他吗。美子说这样的人毕竟是少的。比如说有这样一个人。兰子又问。美子说,也许会的,因为我们谁都不知道自己在漂流的浪花中究竟遇到怎样的阻碍,并在何时会停下。如果没有在适时的时候停下,如果没能将自己放在一个适宜的位置,人生便会有一种尖锐的苦,直至被习惯磨钝,但此时也将美消磨殆尽。说到底美是如同金粉一样容易磨损的东西啊。下次我和你去动物园吧,兰子说。美子似乎踌躇了一会说,我已经把动物园喜欢过了。有的事物只适合看一遍,再看便没什么意思了。兰子点点头。但是对人的喜欢也是这样吗。
风很大,像刀子刮着人的脸颊。美子在风中像是一片纸页。在世界的画布上,美子就像一个镂空的影子。美子的鼻子深深地嗅着苍凉的空气,肺腑内也清清凉凉的。小时候也是这样大的风吧,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上,到处都飘摇着衰草与枯杨,尘土在四处夸张地飞扬。弥漫的是枯草的气味,美子就站在中央,像是一个生命的歌者。但她没有歌唱,她几乎与尘埃一同随风飘荡。她的形影倒映在一切湖水的中心,被抽象成为窈窕女子的象征,成为难以磨灭的永恒之物。
兰子说,一个人展现在常人面前的总是正常不过的一面,但我想看到你疯狂的样子。美子于是站在一个椅子上,将一本活页书举起来,书页四散开来,像解开的头发一样飘扬。白色的书页像雪一般覆盖在地上,鹅毛般的大雪哦。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地落下。兰子说你喜欢雪吗。美子点点头。兰子说过几天就会下的。到时候你就长大了。美子说我现在也……
玫瑰已近于枯萎了,朽枯的花叶像是被烧过的纸,留下乌黑的倦怠的边角。即便如此,玫瑰依旧保持着美丽的姿态与高贵雍容的气度,如同着着绉绸裙子的女子。如果凑近去嗅,就会闻到一种些许的衰朽的味道,容易让人生发盛衰无常的感慨。想来一切都衰朽有时,生长有时,荣枯有时,就像物体被抛到高处往下坠,是无可挽回的。一想到繁华终会褪尽,而世界终究无情,就会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一种物哀之情吧。
美子的脸被一根蜡烛照亮,蜡烛在美子黑暗的脸上投下晦暗不明若隐若现的光。蜡烛的火焰方生方死地闪动着,美子的脸忽明忽暗。美子发现和玫瑰一起久了,脸上也沾染了玫瑰的美丽与芬芳。而身上也似玫瑰一般布上了棘刺。兰子对美子说,你的冷淡就像蓝色的火焰。美子说我的一生在这火焰中闪烁。一生脆弱如琉璃,虽然璀璨,却不能持久。想要长久的坚牢而不可得,便能感悟到火焰忽忽奄奄的美了吧。那种似乎断断续续却又连结不断的无形之环像游丝充满了世界。
美子出现在估衣店拐角的时候,天色刚刚从沉睡中苏醒。万物陆续睁开了眼睛,从天空中滴沥下几粒圆润的鸟声,仿佛树脂的坠落。树枝舒展自己伟岸的身体,举起数只树枝的手臂,向万物展示健硕的木色肌肉。空气清新如玻璃,被美丽的面貌所擦拭。两个并行的人看到了她。美子穿着一件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缎织流彩飞花裳,一双纤小的坤鞋。一个对另一个说,那女子的脸庞好像天上的明月呀。美子的脸上绽出夭桃般的笑容。当她对朋友筱寺偶然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筱寺说,像你这样美丽的人,确实并不多见呀。有人只是乍见的漂亮,等到时间长了发现并不如此,而你的美却像太阳月亮一样持续不断地发出光芒。因此有人喜欢你也不足为奇呀。
兰子说,如果冬天里还会春光,那么我们就出去走走吧。于是美子和兰子约定第二天去植物园。
乍泄的春光如火焰一般燃烧在植物园,一直烧为灼灼的红梅,那样的红确实像火光一般浓烈,而外部围绕着的黄色光焰,则化为朵朵簇簇娇小金黄的蜡梅,仿佛战争遗留的一粒粒的箭镞,在枝梢间吐露着淡淡的袭人香气。
兰子折下一枝梅花,递给美子说,聊赠一枝梅。美子接过来。兰子又说,我要对你做冬天对梅花做的事。美子有些不解似地笑了。兰子挽起美子的手,兰子说,你的手像是棉花一样绵啊。美子的脸上浮起红莲般的红晕。兰子说不仅你的手很绵,你的声音也像是一朵棉花啊。兰子说,虽然我也身为女子,但我的音色却很粗糙,因此我喜欢声音柔美的女子。
两人手牵着手,无忧无虑地徜徉在植物园中。
美子坐在窗前,一手支颐,静静地看云。一大片一大片的灰白色的云团在风中烂漫地飘动游移,舒缓的姿态如同群鱼在水中的游动。在经过太阳时显出璀璨的白,而两边则更显得乌黑了。美子仿佛听到了云朵遄飞的声音,那是如水一般潺湲的流动声。天也蓝得如浪花涌动。生在这浮世之中,如同飞蓬一般,总是感到随波浮沉身不由己呀。乱离之世自不必说,即使身在太平世界,却也如江湖一般飘蓬飞絮不能自主。这是许多人都不能免除的。
兰子出事了,筱寺这样说。啊,出什么事了,美子问。兰子从桥上跳下去了。美子啊了一声。为什么。筱寺惋惜地说,她生前很喜欢你呢。美子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每一滴都如铅水沉重。
人在生死之间轮回,今天还康健的人,明天说不定就因为什么原因而死掉了,到底是一件让人忧烦的事。与其说人在生死中轮回,毋宁说生死在人中轮回,人并不是主体,而只是生死的点缀,如同绿叶一般陪衬着生死的红花。因此有人说,死生亦大矣,也不足为奇了;或者将轮回看作一件无常之器,在冥冥的世间行使着汗漫的力。
可是兰子……
美子记得很多人的面容,却始终忆不起来兰子的脸。兰子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众多的脸面像是蓬蒿一般飘动在美子的记忆之海,只有兰子的脸面在中间呈现空白的阙如。美子时常为之陷入回忆。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明白,也许兰子并不想让美子记起自己的面容吧。说到底形散神散,人既已不复存在,面容也会随风散去。如若一直记着,未免会为之引起内心的悸动,郁结在心中,成为一道如斑痕一般暗黑的阴影吧。而兰子眼中的美子的美丽是不允许这样的瑕疵之存在的。美子作为美的纯粹的具现,必是近于虚幻的理想。这样无与伦比的美,也许只有在死中才能得见吧。
有一天美子在翻阅地图的时候,闻到一股玫瑰的清香,她忽然看到在不同国家构成的色彩斑斓的图层中,隐秘地写着几个字:美子,你是一个好姑娘。不禁流下灼热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