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你被蛇吃了呢

我在大学时代所认识的诗人李在家乡结婚了。他与妻子,还有我在一起坐在家乡的一座山崖上的凉亭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厕身在他们中间。

大学时代是我的白银时代,在白银时代,意味着酒杯是一条倒淌河,微笑是彩虹色,意味着在京师广场看流星,数三万六千颗星星,意味着在外太空漫步,徒步穿过整个银河系。在白银时代,我认识的诗人大都很年轻,当然,是与我大致同龄的诗人。还有一些其他的功成名就的诗人,比如欧阳江河、西川、翟永明、沈浩波等人,还有一些,记不清了。我曾在欧阳江河成为驻校诗人的研讨会上举手发问因而获得一本签名诗集《如此博学的饥饿》,我翻了两遍,当时最喜欢其中写在扉页上的两句,

“夏天过去了。乌鸦和雪还坐在那里

而我坐过的椅子上却空无一人。”

我还曾在学校东门的一条路上与西川擦肩而过。还有一次我去参加首届海子诗歌奖颁奖现场。有两个获奖者未到,我和另一个同学替他们上台领奖。我不知道为什么选我做替身,也许是因为我具有诗人气质。站在领奖台上,我想我或许可以做一个诗人,虽然我不大喜欢写诗。接着举行诗朗诵,先由海子母亲操采竹女士上场,她用安徽方言饱含深情地背诵了海子的几首诗,其中一首是《亚洲铜》,“亚洲铜,亚洲铜,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们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之前学校一个评论家就说,我们要在这里创办海子诗歌奖。评论家是一个喜欢穿红色夹克的四十多岁的单身汉教授,他的择偶标准是清纯,要求对方是没有谈过恋爱的二十几岁女子。但我要说的是我和李的相识。我们是在另一次诗歌典礼上相识的。当时我们都获了奖,坐在毗邻座位。他还上台朗读了自己写的别的诗。我们都很佩服对方的才华,于是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来,我们又在学校相遇,都在中午时分从图书馆出来,于是一起去吃饭,坐在食堂,他请我喝了一杯果汁。吃饭时候,他说我的思维跳来跳去,就像跳跳糖一样,总是停不下来。我说我也是,我的情绪一天会变百八十回。时而高亢,时而低落,就像坐在过山车上一样。有时候难过得像是被全世界抛弃,有时候又高兴得就像疯了似的。后来我们互相问对方喜欢的诗人,我说我不大看诗,他说他更喜欢外国诗人一些,至于中国诗人,喜欢的不大多。中国的诗坛是一个名利场,一些人占山为王,其实没什么意思。他拿出一本诗集,递给我说,我喜欢他的诗集。我翻了翻,偏向哲学思辨,但也不乏一些动人的细节,就像粼粼的波光,或是闪闪发光的铠甲。

后来我们又偶遇过几回,又约过几回饭。他吃饭的口味很刁钻,也许因为他家里开饭店的缘故。他喜欢吃实习餐厅的秋刀鱼,我不大喜欢吃鱼,但还是和他一起去吃了一回。是那种人间有味是清欢的味道,而我喜欢吃辣,我常常想什么时候我喜欢了清淡,什么时候我就到达了一定境界。

后来我放弃了诗歌写作,他则一直坚持了下去,并且和很多诗人相互酬和,出诗集,为别人的诗集写序,参加颁奖典礼,做诗歌评委。将自己活成一首诗。而我则像是诗集前的序或其后的跋。

结婚后,他邀请我去他那里。我刚好有一段假期,于是买了票,坐火车花了近一天功夫赶到他的家乡,一路上飞驰而过的不断变换的树木让我眼花缭乱。他的家乡树木丰茂,目之所及,是绵延不绝的绿意,仿佛一张无边无际的绿毯。再往远望,就像裙子一般,绿毯边沿镶着一条白边,是一潭泛着潋滟波光的白练一般的清水。

他没大变,在我看来,还是和大学时期一样,理着寸头,脸部在哀怨与欢乐两种情绪中来回转换,仿佛被两种无形的力量撕扯着,更多时候像摆针一样悬停在两者中间,甚至有些暧昧难明,如漩涡一般通向深不可测的远方。他的语调也依然和缓,就像他写过的意境深远的诗一样,充满了慢的情调,比《声声慢》还要慢,比“从前车马慢”也慢。

我们坐在凉亭里,像仙人一样餐风饮露。一个常与之诗文酬和的同乡年轻诗人也回来了,为之带来来自慢潭的慢茶,他们夫妻都爱喝茶,但只喝过快茶,而且慢茶的采集地慢潭距离这里很远,所以两人很开心,开心得就像小孩子,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大家都隐隐感到不安,因为年轻诗人提到,一条庞大的又黏又腻的慢蛇跟了回来。

这里也有一潭,就在山崖对面,叫做快潭。山石类假山,充满窍洞,有瀑流涌出,与滔滔潭水相映,仿佛一枚女红的顶针。我们四人坐着,谈笑风生。但我能够感到,大家的内心都暗流涌动。心里担忧着,但好像又盼望这样的危机早些到来,可以免去担惊受怕之苦,但到底还是担忧着。

风吹得树林簌簌作响,水底瞬息万变。

远处水声浩荡,一条绿线从青白的快潭水面涌出来。一条像叶片形状的大蛇迅疾向我们追袭而来,我和他的妻子慌忙往东逃去,蛇跋山涉水,在水陆中交替穿行,仿佛一只响箭,飞鸣镝,我们听到它在树林与水中疾速飞跃的声音,激起巨大水花的声音,林木轰然倒塌的声音,见势不妙,我们又往西逃,跑着跑着我们就跑散了,我掉进一个洞穴,洞穴里很暗,什么也看不清,我闭上眼,在里面坐了一会,仿佛坐在鲸鱼腹中,我仿佛听到大蛇吞咽的声音,或许只是我的幻觉。我在里面等了不知多久,探出头,看到一片惨淡的红,像是蛇信子,急忙缩回去。我重新坐在地上,忽然听到有呼吸声,我问,是谁。那人说,是我。我问,你是。他说,我是一个诗歌评论家。根据那独特的南方口音,我迅速回忆起来,他就是那个说要创办海子诗歌奖的评论家。我说,海子。他说,对,我喜欢海子。你怎么也在这里。他说,我已经在这里很久了,不知道为什么,前一段时间我总是失眠,我将自己的床移到窗边,让月光洒在我的枕边,听舒缓的月光曲,写从不寄出的很长的信。为了寻求内心的宁静,我走遍了大江南北,住过许多地方的旅馆,看过许多地方的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终于在这个柏拉图式的洞穴中找到了自己内心的满足,无知是我的命运。我想起他之前上课的情状,他先是点一遍名,而后用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中文系老师的普通话大都不甚标准)介绍诗人,作品,引用一些句子,或是设置一些情境,让大家加以摹写。他沿着长长的名单的河流点名,一堂课点好几个人。他说,谈谈你的印象吧。他笑的时候像元谋人,有一刹那,但并不总像。我说,那你找到你心中的那个人了吗。他摇摇头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真爱是永远无法找到的,她只存在于理想之中。与其两人寂寞,不如一人独舞。他顿了顿,好像要为自己的话加一个句号,又说,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好像听到嘭訇的声音。我说,一条从很远地方赶来的大蛇在追赶我们。他说,多大的蛇。我说,身体像一条鲸鱼一样粗大。海大鱼。又过了很长时间,风浪平静下来,我问他,你走吗。他摇头,说我还要再待一段时间,你先走吧。于是我从洞口爬出来,再回头竟再看不到洞穴了。我快速移动脚步,边跑边回头看。但好像越使劲,就越动弹不得。走了很长时间,才依稀看到镇上的零星房屋。

镇上阒寂无人,一排排木色房子兀自在街上矗立。我心想大蛇是否横扫过这里。走过一条街,听到里面的一间房子里有人哭泣,我绕过晾衣架上挂晒着的红红绿绿的衣服进去观看,一个人在大放悲声,我问出了什么事,他的邻居说这是大蛇来了,把他的父亲吃了。吃得咔咔嚓嚓的,就像吃很脆很硬的大豆一样。这时我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的脸,像瓷釉一般,邻居也看到了,似乎觉得说错了话,露出愧疚的表情,就不再说了。

街上的另一个人似乎感到不平衡,不知道为什么,怨怒地问,索开启去了哪里,我想起这也许是我的高中同学。他的母亲走出来,哀戚地回答说,他下午去吃酒了,现在还没回来,不知道去哪了。我心里也替他担忧,是不是途中被蛇吃了。这确是我的高中同学,我见过他的母亲。当时索开启因事去外地,学校要求办理证件,她的母亲替他来学校办理,我帮助她做了许多事。我和她打招呼,她的眼睛仿佛被悲伤蒙上双翳,没有看见我。我们虽然相隔咫尺,却远在天边。

天色渐暮,我又走进一座房子。两个老妇人正躺在床上,我也爬上床,睡在两人中间,我觉得这个位置很好,因为我左右都有人,不至于首当其冲,虽然这只是微小的安慰,忽然出现一颗人头,人头向上举起来,接着是脖子,原来是一个头朝另一边睡的男子,他动动自己的脚,脚趾分得很开,让我出去,我解释说我被大蛇追赶到这里,大蛇让我害怕,天色晚了,我在这里借宿一夜,我可以用很多钱财来酬谢。两个老妇人也帮我说话,于是男子不再说话,我睡下。用被子遮住自己的周身,只露出两个火把似的眼睛。

忽然两个女子发出银铃似的笑声,我定睛观察她们,这时我发现两个女子其实是美艳的年轻女子。面如脂玉,头发前帘成卷状,蓬蓬松松地,似有意似无意地垂下来,仿佛镂空的水晶,眼目中流露出烁约的光,体态也很袅娜,妖冶风流。仿佛是狐狸精幻化而成,她们灼灼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我,仿佛天长地久,也许是我主观想象她们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被她们的目光或是自己的想象灼烧得浑身发烫,我仿佛一个火炉,有人往我的体内加炭。我是炼丹炉,九转还魂丹。死去,活来,反反复复。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忽然变得淫乱,他揭开被子,说让我们尽情玩乐吧,反正有大把的好时光。来啊流浪啊反正有大把方向来啊造作啊反正有大把风光。他们的身体叠在一起,更多的女子加入进来,像一副扑克,我不知道她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好像是事先埋伏好了的士兵似的,都抛出媚眼,灵活地舞动着身体,发出让人销魂的呻吟。我也像是肉夹馍一样被夹进去。他们来回洗牌,改变着自己的位置。黑桃皇后,方块A,大王。

这时我看到了诗人的妻子,我问你怎么也在这里。她说我本来就在这里。我还以为你被蛇吃了呢,我说。你好,李从一群人下面向我打招呼。他的身体迷失在错综复杂的交叠中,仿佛不同色彩的杂糅。我们都在这里,这时我看到了年轻诗人。大家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就像缠在一起的蛇。像多头的凤鸟。不同的头、不同的身体、不同的表情、不同的气味,就像一锅杂烩。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李说,这是身体的熔岩,肉体的搅拌机,凡尔登绞肉机,饺子馅,人肉包子。我们都在这里,盘根错节,我们是一株巨大的榕树。年轻诗人说,没错,我们的身体被打了蝴蝶结。除非长了翅膀,不然谁也出不去。我想确实是这样,有一次我将别人的腿认作是自己的,我指挥它动,却纹丝不动。不知道从哪里伸出两只胳膊,手上端着酒杯,举到大家口边,大家都张大嘴喝酒。更多的手,更多的抚摸。肉身接触肉身,泥塑,金身,开出一朵小茉莉。成云致雨。

李的妻子笑着说,其实蛇是不存在的,不是吗。我说,是的,我们才是真正的蛇,欲望的蛇,悲哀的蛇,迷路的蛇。蛇是路,是塔,是空白。李看着我,说,你总是喜欢做梦,你比我还要喜欢做梦。我做白日梦,你白昼夜晚都做梦。你的梦与现实齐头并进,你分不清是自己的梦,还是真的现实。你的现实不过是你的梦的仿照。

男男女女男女女女,阴阴阳阴阳阴阴阴。仿佛构成肉体的长长锁链,肉体的海浪尽情涌动。我被裹挟进肉体的迷宫之中。我在大观园之中。左边是王嫱,右边是西子,再右边是赵飞燕,赵合德,上面是班婕妤,下面还有貂蝉,杨玉环,龙阳君,何宴,林黛玉,维纳斯,奥黛丽·赫本,以及一切妖童媛女,时而散成串珠,时而又叠在一处,成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峦。佛祖的手上拂过美女的头做的念珠。沙僧说九个骷髅都是取经人的人头。地上滚过的人头依然在说,好快刀。

天空在红黄蓝绿白各种颜色中来回变幻。马在草原上疾驰,成为马头琴的一部分,剩下的部分悉数化为音符。仿佛就在海边。一百八十个士兵在云中跳舞,云是大地的补丁。云与云相触成雨。大地翻转成覆盆子。点点星光在体内熠熠发光。猎户星座正在远离地球。一万朵莲花坠落成街灯。从乐山而来的一座佛端坐在城池中央。碾玉观音用杨柳枝从净瓶中撒出大慈大悲的甘露。深色的浅色的褐色的蓝色的不同肉体调成鸡尾酒。太极图中双鱼游动,一条是眼睛,一条是耳朵。九龙壁的微笑,其血玄黄,一条巨龙破壁,夭矫升空。世界在加速旋转,仿佛一粒出膛的子弹,穿过纵欲的肉体,吐出一口血,卒。北卡莱罗纳的春天。回归线方程。如果将代表永恒的X代入方程,如果玫瑰是乘法,想念是平方。我是括号才貌双全加玉树临风的平方,我是根号十八岁。每当我站在高高的山岗,就想放歌,就想往下跳,就想放牧牛羊,就想摘下星辰,就想横绝四海。我感觉自己站在疯的悬崖的边缘。我不停地吃药,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将自己的身体打结。我变成一杯酒,变成一把剑,又变成一条龙。我化作雪,纷纷扬扬地飞舞。我六棱形地飞舞,六芒星地飞舞,雪白地飞舞,无名英雄地飞舞。

“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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