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好你的表
一个男子怀抱着一个圆形钟表，走在路上。他的神色肃穆，他走得很慢，好像用慢来烘托自己所做的事的崇高。他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他的眼睛直视前方，因此走得很笔直。在一个岔路口，他左右望望，朝左走去。
他走得依旧很慢，像是一只蜗牛。后面的车不断超过他。他抱着钟表的姿势是那样虔诚，像是一个圣母。走到一处灰尘弥漫的地方，他掀开外衣，将钟表放进去。昂着头走进去，他的眼里进了一颗沙子，他揉揉眼睛。
钟表镶着木色的边，圆形，长、中、短的指针在白色的背景中旋转。是生活中常见的钟表。没有什么不同。
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下来，司机拉下玻璃窗，探出头说，有什么需要我为你效劳的吗。他不说话。司机执着地问，你需要我载你一程吗。男子恍然大悟似地转过头，看到平头司机，于是打开车门坐在后面。你为什么抱着一个钟表呢，司机问。如果不知道时间，我的心里就很乱。他说。司机说，你可以用手表的。你没戴吗。他摇摇头。那么，你要去哪里呢。他说，去天香丘。天香丘，那是哪里。怀抱钟表的人不说话了。司机说，年轻人喜欢未知的地方是好的，但也要懂得并不是所有未知都是好的。他静默得像是一口井。车往前走了一个小时，他说，我要下车了。司机停下车。他走下去，说，谢谢你。司机说，客气什么呢。
男子向前走。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他的脸上依然一幅虔诚的模样。他的手仿佛专为捧着钟表而准备的。修长的手指，其中小拇指的指甲很长，上面还画着一个星星。钟表在他手里滴滴答答地响，像是倒计时的炸弹。他熟悉这样的声音，像熟悉自己的心跳声。他的头上渗出汗珠，头发茂盛，如同荒草疯长。
一阵风吹来，将他吹得身体乱颤，仿佛吹过湖面，仿佛他的身体是一张纸。他走进一家便利店。便利店的门铃响了，欢迎光临。里面一个招财猫摆着手。一个戴着红肚兜的小男孩从里面跑出来，被大人抓进里屋。他站在那里。看着外面。便利店的货物都挤眉弄眼地看着他，希望得到他的眷顾。等到风过去了，他才走出去。欢迎光临。
天色渐黑，远处呈现群山的暗影。钟表指向的位置使他的手心感到一阵酥痒。晚上七点了。街上飘荡着一股香肠似的味道。不同的位置有不同的味道。城市里是汽车尾气的味道，郊区弥漫着尘土与工业的烟气，乡村则是天然的植物与生活气息。说起来他还是喜欢乡村的味道。他就要来到这座乡村了。低垂的屋顶向他颔首了。他这才想起自己走过的郊区的大烟囱，城市的高楼大厦，蒙着灰尘的人们……
在乡村中，他要找一家可以投宿的地方。休息总是必不可少的。他叩响一户人家的大门，里面的狗大声吠叫。有人走出来，安抚了一回狗，问门外的人是谁，他说，我要去天香丘。天晚了，可以借宿一晚吗。主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回，身量瘦高，椭圆脸，胡子和头发都很茂盛，黑色的布衣和绸裤，风尘仆仆的。主人看住狗，说进吧。他随主人走进右边的一间房子，他抬头看到，天花板用陈旧的报纸糊着。主人指着一张床说，你可以睡在这里。吃过饭没有。他说不用了。主人走出去。
他脱了鞋，抱着钟表坐在床上，眼帘垂下来。月亮上来了，照进来，像是画家用银色画笔涂抹了一层冰霜。院子里的杨树叶间或扑簌抖动。可以依稀听见远处的狗叫，像是从梦中传来的。后来院子里的狗也开始叫，村子里的狗叫织成一张大网。捕获人们的梦。
钟表鸣奏着单调而精确的乐章，仿佛把时间冻成巨冰，渐渐融化成滴答的水珠。他坐了很长时间，始终是一种姿态，仿佛是可以和时间构成颉颃的一种平衡美妙的结构。只有深谙时间构造的人才能做出这样准确而长久的回应。仿佛黑夜的苦胆。他品尝着它。
夜半，他耳朵里的绒毛动了动。屋顶上有人。脚步轻捷，像是燕子的脚，骗过了狗的耳朵。那人像是花瓣一样飘下来，用眼睛望了望屋内，而后轻轻摸进屋。那人伸出手抓住钟表的一端往出抽，却抽不动。他睁开眼，眼睛里发出黝黑的光亮，更胜过夜的黑。直视着那人说，不要动。那人见他醒着，急忙返身奔出门去，一脚深一脚浅地跳了两三下就没入沉沉夜色中。
他抱着钟表躺下。第二天鸡叫时分才醒来。主人笑着走进来，说昨天睡好了吧。他说睡得很好。谢谢你。一起吃早饭吧，已经做好了。他也没推辞，主人的妻子围着围裙，弯腰将碗筷摆放在桌子上，而后从一个小铁桶里往出舀粥，是小米粥，濡软、香甜。还有切得很精致的咸菜，韭菜馅的包子。吃完饭，主人去羊圈里赶羊，皮鞭抽打在地上发出乒乒的声音。羊发出咩咩的叫声，小羊转着头倒动着四蹄绕着院子跑。狗也学着它一起跑跳。不大一阵，院子里就落了许多黑糁糁的羊粪。
他和主人并排走了一段就分道扬镳了。临别主人意味深长地对他说，看好你的表。
他抱着表，走到村庄的拐角，墙上刷着“农村是广阔天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的标语。走过这个拐角，村庄就渐渐远了。他回望了一眼，似乎看到一只黑羊狡黠的笑，露出的是蓝色的牙齿。
他走了很久，在快要忘却那笑的时候又记了起来。他掂掂手上的钟表。感觉时间正从这里释放出来，或者时间正流进这里。永远也流不尽。如同尾闾。
看好你的表。他一直像是照顾幼儿园孩童一样照顾着表。有一次钟表没电了，他慌张地去商店里买电池。他焦急地对店员说，要一截五号电池。仿佛一个争分夺秒抢救病人的医生。他抱着奄奄一息的钟表，他几乎不能听到它的心跳声。他的嘴对着电池仓做人工呼吸。停住，他说。店员递过来电池，他用牙撕开包装，将电池塞进电池仓中。钟表再次焕发了生机。他多给了店员几块钱，说，不用找了，欢呼着跑出店里。高兴得像一个傻子。在街上到处对人们说，你们看我的表运转得多么好。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表啊。
路上似乎飘过一个黑色的影子，它挥动着四蹄，好像是黑羊。不是眼花吧，他惴惴地想。看好你的表。他加快脚步。路上的风景像一块毯子向他抖开。谁能够指引他去往自己的路，除了自己。不过他并不是全然的孤独，还有时间陪伴着他。他们共同走上征途。没有时间，他也将走向末途。而没有时间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他想象出一片没有雨水的荒漠，没有女人的男人。然而黑羊的笑，那么诡异。也许还抖动着两边的胡子，像是魔法师的道具。预备着发出一声骇人的咩。
他走很远也不觉得累，于他而言，只要抱着钟表，和钟表一起走，就是莫大的幸福。但现在他的心情莫名地躁动。他左右顾盼着，像一个小偷。黑夜再次迈着大方步赶上了他。他的脚像是彗星一般一步从光明中迈进黑暗。有那么一刹，他的身上兼有明暗两种矛盾而妥协的属性。这次他没有找到投宿的人家。这是一片苍茫的地方。四周仿佛布满了黑色的眼睛。
他在夜里走路，星星一眨一眨，树木黑魆魆地，显出篆书的形状，闪着银光的小溪发出潺潺的声响，石子在脚下磨动。一双绿色的眼睛攫住了他。他感到一阵寒意，仿佛体内降了一场雪。他从来没有这样惊慌过。也许是一个劫数。他爬上一座高高的土台。盘腿坐下。一方面是因为他有些累——累像是毒素渗入他的体内，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他们已经追上来了，再走也无益了。果然，一个声音传来，放下钟表，不然就要你好看。他不说话，脸上的肌肉跳动。一根头发像一片落叶似地翩翩落下。那人又说，给你一分钟时间。
天香丘，他抓住这个美丽的名字，实际上他也不知道是在哪里。也许并没有这个地方。他的一生是对时间的临摹。但命运是一个拙劣的画匠，致使在画册中，有很多笔都不堪。又，从钟表的蒸馏器中，他得到自己单纯的一生。他的时间都被钟表过滤成无色无味的水。
秒针转动一周，分针转动一格。忽地，一阵凄厉狰狞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黑羊闪动着绿色的眼睛，蹬动四蹄，挺着角，朝土台发动了进攻。
那根头发落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