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鹰
在劳累过后，睡眠总能给人慰藉，让人得到歇息，并像充电一般让人得到再次活动的能量。不管多长的睡眠，梦总可以厕身其中。有时候，我们在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后，以为度过了半生时光，醒来后不过是午间的一觉；而有时候，我们只得到梦的些许浮光，如同鱼在水中的鳞光，醒来后却发现日上三竿。但不管怎样，没有人不会接受梦的馈赠。没有梦的睡眠如同没有尼罗河的埃及。
这天午休，我偶得一梦，一边做梦一边下意识地评判着梦，仿佛塔中之塔，觉得梦中所发生的事似乎早已发生，在梦中便觉出是梦，但依然抱着浓厚的兴味做梦，及至醒来后觉得饶有兴味，遂笔之于书:
我漫步在街头，走着走着就有一个人走过来和我一起走，我们一起去旧时中学校周边的饭店吃了涮麻辣串，细长的竹签上穿着鸡胗、香菌、鸭血、豆肠、鹌鹑蛋，浸在长方形铁锅中冒着腾腾热气的辣汤里，飘逸出得未曾有的动人香味，抄起一把拿在手里——宛如出水芙蓉，漉着汁水——像是一把木扇，放在罩着一层塑料袋的浅浅的白铝盘里，一根一根细细地吃，用牙将食物撸到顶部，小心地咬着防止汁水四溅，入口香醇，又麻又烫又辣，吃过后香辣的滋味还残在舌尖，像是树荫的残雪，让人欲罢不能。再喝一碗盘着细腻粉丝的粉汤，生出些爽快的汗，千里快哉风，一点浩然气，自觉如羲皇上人。
吃完我们朝学校走，这是一排底楼的小商铺，再上面是学生宿舍。列着文具店、书店、药店、饭店等，我们常去文具店买一些必备的文具，如笔记本、笔、墨水等，尤其在考试之前，会有好几个同学前去挑选中意的纸笔，一沓厚厚的白纸上画着蓝黑红三色的试笔时候的笔迹。文具店里总散发出宁馨的味道，让人得到精神的安宁。走过一家饭店门口，我们看到一拨粗壮的穿着黑衣的混社会的人，有的坐在摩托车上，有的斜倚着墙，有的蹲坐在地上，脚上穿着拖鞋，呈外八字，一条大裤衩在裆部绷得很紧。他们的眼神阴鸷，每个动作都流露出桀骜不驯的味道，胳膊上纹着青龙白虎，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的，故作潦草地抽着烟。我们快步往前走，在接近学校门口处又看到一拨小混混，与之前那一拨正相反，他们都穿着白衣服，双手交抱在胸前，身子向后靠着，两腿交叉向前，一般的目中无人。我记起从前上初中时候，一到放学，校外就列好了卖红薯卖当地地图卖烤豆腐干的小贩，还有让学生倍感头疼的混混，记得一次一个和我一起走的学生在半路上被本地老大的女儿截住，说，借一步说话，等他回来的时候，身上的几十块钱已被老大女儿以借的名义掠夺了。他说，幸好我没把钱都带在身上。老大女儿是一个身躯胖大的女子，厚嘴唇，短头发，听人说头脑似乎不大好，喜欢纠集众人打架，但被打的时候多。现在想来，那些混混就像撒网捕鱼的渔夫，等待着放学后的群鱼的到来。看到混混，心里不感到惴惴是不可能的。即便已经过了学生的年纪。这大概是我喜欢武术的原因之一吧。
走到校门口，校园里站着几个学生，校门由铁阑干制成，闭锁着，阳光下注，是中午时候。铁栏杆一格一格映出人们的脸。像是奥斯维辛犹太人受难图。他们的神情都有些漫不经心，一个用脚在地上碾着，身体晃了一下，又站稳；一个和另两个同学说着什么。仿佛都在等待着校门的打开。不过毕竟是学生，和外面的混混流里流气的气质终究不同。而这样的差距只在一道门。越过这道门，多少学生成为了混混，而多少浪子回头成为了学生。我们班就曾有一个学习中等偏上的同学因为看了一些诸如《坏蛋是怎样炼成的》等之类的蛊惑人心的书，加之其他人的影响，主动要求辍学，日后蓬头垢面地流落在大街小巷，成为老师教训学生们的反例。听说他曾和一个极有羽翼的女生做了情侣，但因为没忍住老大女儿的诱惑而与之发生了苟且的关系，因此和前者分了手，变得落魄已极，原先一天洗一次的头发变为只在理发时候才顺带洗一次头。
蓦地，一张沾满红色辣椒粉的巨大的白色煎饼从校园内部飞旋着，摊在距校门不远的地上。有古希腊的盾牌那么大。同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显出了母亲的影子，后来又变成了另一个人，仿佛不断变换饮品的器皿，也仿佛不断旋转的走马灯，梦中人物形象总是不很分明的）说这是哪个没有道德的人用涂抹毒汁的东西残害猫狗之类的小动物。就像古时人们给过路行人下蒙汗药一般。在这当儿，我摇了摇铁门（这时铁栏杆竟变成了铁片，梦境就像流水一般变动不居，如果一味拘泥于固定的物象，无异于无视水的流动而刻舟求剑），铁片发出哗哗的声响，底下像旗袍似的开了一个叉，我说这扇门不用等就可以钻出来。里面就钻出一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学生。他回答说，将煎饼扔在这里实在是一个女同学的主意，他这就将这个意见告知她。我可以想象到，一个平素以善良与美丽著称的女同学，因为一道难题或其他什么，中午没有回家，在教室中废寝忘食地研究，以至于走火入魔。在响彻校园的狞笑中，想出在煎饼上下毒的主意，如果不是我们的发现与制止，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女魔头。我们身边也有很多这样的女同学，我们应该在发现一点苗头之后就予以毫不留情的打压。
从校门口遽然跌出一只白鹰，它步履蹒跚，跌跌撞撞的，半边翅膀耷拉在地上，有些红色的血迹，看样子受了伤，难道学校里有一个猎手吗，就像心是孤独的猎手。可怜的鹰艰难地从门底钻出，扑扇翅膀，挟着风扶摇着一路飞升到校门的边柱之上，这时我才发现校门两侧分别立着两根高高的石柱，而我以前根本没有注意过它们（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会省略多少看似寻常的东西啊）。接着，白鹰沿着校门的顶部高高低低的边沿一气飞翔，像手指娴熟地掠过钢琴琴键一般，飞过另一端后，又趁势迅速飞扑到对面高墙上，高墙上本来也有一只鹰，但在它飞过来时，转身飞走了。白鹰落在墙上，像是吃了酒似地晃个不停，也像动荡的杯中物一般，真让人担心它会掉下来。和它相比，站在一边的高台上的一只黑喜鹊就很稳当，只是晃两下就停下了，它小而圆的眼睛还瞥了一眼白鹰，似乎还露出嘲讽的微笑。我对两人说，它晃得可真厉害，让人心里为它捏一把汗，不过大概会好的。他们也应和说是啊，颤得幅度太大了。颤抖了大约一炷香功夫，如我所言，它终于站稳了。这时我可以细致地观察它了，白鹰的目光和爪子一样锐利，不同的是，炯炯有神的目光可以延展到很远的地方，还能给被其注视的东西注入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尖利而弯曲的长喙将流线型的面部总结到一个正色凝神的精神高度。除了黄色的喙部与脚爪，它的周身雪白，仿佛穿着白衬衫，双翼广大，伸展开来仿佛一只大飞机，仿佛要拥抱整个地球。它昂首挺立着，脚部如根基很深的桩体般扎实，像一个明礼的绅士。既志得意满，又不乏继续奋斗的热情。
一个人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辆汽车，坐上车，我们踏上了去往未知的旅途，这时我们已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四个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同行的人大概会越来越多吧。他们像精灵一般，从各个地方冒出来。由我开着车，我们打开车窗，任凉爽的风扑面吹拂。车外的风景不断变化着，马路宽阔平展，像一条顺滑的丝巾，阳光充沛丰盛，如大雨一般瓢泼而下。我们一行四人意气风发，唱着歌，吹着口哨，嬉笑怒骂，既追忆往昔，又展望未来，一时觉得天宽海阔。在车上，我们还玩起了以五十元为赌注的猜拳。我兴奋地举起手准备划拳，但最后以膝盖僵硬来譬喻划拳中的拳头而宣告了梦的终结。
现实中的我转动了一下膝盖，还带着梦中伸出拳的影子。就像转动门轴一般，我回到现实之中。睁开眼，阳光像一层无形的金色薄被子笼罩着我。金色的阳光如同金色的阑干，让我觉得自己如同一只笼中鸟。这是不是意味着，在现实中，人无往而不在拘束与枷锁之中，而在梦境中人却可以自由自在地想象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