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在摩尔城吃饭吗
我和朋友z坐在饭店,人声仿佛依稀,觥筹交错之中。我们都喝了不少的酒,但还没醉。他看着我,眼睛里闪出一道狡黠的光。他说,l,我知道你喜欢写一些东西。现在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可以将主角设定为我,也可以设定为某个人,因为这种事可能会发生在很多人身上。不过,如果你将主角设定为我的话,需要更换一下名字,或者仅用一个代号。服务员像是山崖上的兀鹰一样来回飞旋,给我们倒了水。谢谢,我说,那么,你要讲哪方面的故事呢。他说,勉强说,是关于爱情吧。我说,我会尽力还原成一个完整故事的,但可能有一些生硬的地方,毕竟我没有亲身经历过。他说不要紧,你尽管按照自己的理解虚构。于是z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他的讲述泥沙俱下,有时可能为了避讳一些什么而闪烁其词,有时又陷入错杂纷乱的歧途之中。为了捕捉他的意图,我不得不做出一些相应的揣测,并依据自己的想象做了一定的补充,使得整个故事如同百衲衣一般,常常无法自圆其说。
经亲戚介绍,z认识了一个女子。他先是加了她的微信。之前,通过亲戚,他看过她和她弟弟的一张合影,觉得她并不是他认知范围内的漂亮,理着一头短发,几乎近似一个男子。他心里并不抱多大希望。后来他终于想到,自己从小就对短发女生怀着一种恐惧感,因为小学班长就是短发女生,而她显得很专制。有一次上自习课他和同桌笑闹,班长要用戒尺打他的手,下课后他叫了同在这所学校上学的哥哥。他哥哥就来对班长说,你就是班长吗,这是我弟弟,你以后不要欺负他。她开始和他聊天,断断续续地。他回复得很客气。一次他和朋友逛街,她给他发消息。他回复得很迂缓,且发了许多表情。她问,你是不知道和我说什么好呢还是不喜欢和我说话。
后来他们聊得比较多。说了各自的喜好,还立下一些期许,说以后可以一同去看一些电影,去一些地方旅游,走玻璃栈道,在哈尔滨大街上吃马迭尔。一起去锻炼,一起做许多的事。他们也一起回忆童年,发现有许多可以留恋与引起共鸣的地方。他们互相想象着对方的情形。但一直没有见面。不是她有事就是他有事。她做审计工作,很忙。于是他们将见面的期望化成聊天的热情。他在聊天中设置许多情境。他将自己想象成法官、导演、周公、弗洛伊德、宇航员。作为导演的他说电影里要出现娃哈哈的植入广告,她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宗庆后投资了。他在电影中设置了间谍、吻戏,可能还会有床戏,演员用素人而不是明星。她说还要有警察,他说警察是卧底;作为周公的他帮她解梦。她说她梦见自己相亲了,但男方有两个人。他说对方是双胞胎,他们可以共用一个妻子。
他们都想象着对方对于自己的爱。受着自己想象的感动。在一种虚拟的感情中无法自拔。因而感觉自己是一个痴情的人。但他们没有想到,最痴情的人可能也是最绝情的人。
通常,一个女生说洗澡去了多半是不想进行聊天的托词,但她在洗完澡后还会回来和他对话。他对她说,可以一边洗澡一边喝酒一边吃花生米一边舞剑。
在他们不能相见的如同冰河世纪一般漫长的日子里,她会诉说自己一天内发生的事。去剪头发,吃炸鸡,去医院给姥姥买药,去摩尔城游荡,然后被父母叫回家。都是一些平常而琐细的事。她也许是一个相当平和的人。他想。
大约过了一个月,两人才有机会见第一面。他们约在摩尔城。他先去附近的书店转了转。时间近了。她打电话联系他,他也拿起电话。他们互相看见了对方。她的头发染成淡黄色,带着圆框眼镜,眼睛像是两枚弯弯的豆荚,人中略短,带着一种桀骜之气。内着黑底红点衬衫——他记起她之前说过,她喜欢穿衬衣——外罩天蓝色风衣,斜挎着白色小包,下身穿着黑色打底裤,脚蹬白靴。他的心里凉了半截,但还是想,也许会日久生情。他的态度淡下来,但保持礼貌。他说,你来了。她也说你来了。他们先上了一层楼,他看着她说,你也很高啊。这时他想起来胡兰成说张爱玲“你的身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来暗示两人能否般配的话。她说,正好,一米六。在这一层楼转了一圈,遇到一个奶茶店,他问喝不喝。她说不喝。接着她说楼上有一个好喝的奶茶店,如果你渴的话可以去买。他说那我们上楼吧。两人在形如通天神塔一般的商场中绕着楼梯蜿蜒而上。他们来到一层楼上,她说要请他喝一家名叫“沪上阿姨”的奶茶店。关于奶茶或串串香,他吃不出臧否,他觉得一样好或一样坏。喝着奶茶,时光变得有些漫长。他提议说去看电影。她说可以一起去看一个电影,听说挺好看。他说看过了。她的脸上划过一道短暂的阴翳,如同阳光被乌云遮拦的一刹。他们之前说过,有一些电影要和对方一起看,不过这部电影不在此列。他自顾自地说,换一个吧。于是他们又选了一个时间将近的电影。在等待电影开始时候,两人坐在影院外面的椅子上,仿佛静静地看雨落下。椅子一边是一个木格子,上面摆着一些书的空壳。另一边是一台抓娃娃机。那么多娃娃安静地躺在机器里,仿佛亘古就在那里。一种虚拟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如同奔流的瀑布一边显出。虚拟世界的自如好像全部兑换成了现实的拘束,只好说一些无聊的话来掩饰,连带着人也无聊起来。她听他说话时候,始终笑着,笑也是尴尬的笑,像是判作文的老师信笔在学生作文上划下的红线。
电影厅也不好,是进去之后逐级下降,没走几步,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在座位上,屏幕上照例先是广告。朋友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里,要不要一起吃饭。影厅里较为喧闹,他出去接了电话。他说在摩尔城,你去摩尔城做什么。他说和一个女生一起看电影。朋友说好吧。他回来时候,开始播放正片。激烈的枪战,丧心病狂的坏人,胆大妄为的坏人,穷凶极恶的坏人。警察果然做了卧底,去监狱接近坏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伪装是最好的保护色。在另一个改邪归正的狱友的帮助下,终于将树大根深的坏人铲除。
看完电影,他们讨论了一会剧情,又说了说男主角的其他影片。他说中午了,去吃饭吧。她说你请我看电影,我请你吃饭吧。去到一家店,外面有几个排队的人。她说,人好多啊。我们换一家吧。于是他们转到辣喔诱。后来他在街上看到另一家辣喔诱,才想到,这个名字原来是“我爱你”的英语谐音。他们点了很多,也剩了很多。两人吃完后,他说去公园吗,她没说什么。后来两人上了最高一层楼,楼下有一家旱冰场,一些人在里面滑动,大多是孩童。两人倚着栏杆看了一会。而后坐电梯下楼。到了楼底,他们重新陷入了茫然。马路那边在施工,阳光一寸一寸地映照出平地飞升的灰尘。他又问去公园吗,她说,不大想去。两人向前走。他无话找话地说,你喜欢穿衬衣啊。她说,是啊,不过春天就要过去了,没有太多穿衬衣的机会了。你和朋友平时来这里会做什么呢,他问。她说,我们一般也是吃饭看电影或者去咖啡馆坐一会,有时候去喝一些酒,一直聊天,时间就过去了。他说,我们去喝酒吧。她说,不过现在还没开门。又走了几步,她说,要不我们现在各自回家吧。他说好啊。她想打一辆车,但总打不上。他送她去前面的公交站。这时候他看到了朋友的消息,说他和另一个朋友也来到了这里。于是他给他们打电话,说一会去找他们。他们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公交站牌下。他们又说,公交站牌很多,在哪一个。他说了附近的一个建筑。两人说不知道,于是预定了一个地点。公交车来了,他们挥手告别。他正往预定的地点走,发现他们就在不远的地方。三个人一起走,z说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两个朋友安慰他说没关系。三个人一起去电玩城玩了一会。
晚上,她发来消息说,她的父母明天下午想见他一面,于是约在西贝莜面村。在方块区六。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许这是一个埋伏。酒到半酣的时候,早已埋伏好的刀斧手就会突然冲出来向他挥舞大刀。
翌日他来到西贝莜面村。店里的包间按照扑克牌的四种花色命名,黑桃、红桃、方块、梅花。服务员穿着轮滑鞋往来送菜,服务员引导他来到方块区六。开始包间里有一个抱着一瓶酒的老人,z和他打招呼,老人不理。过了一会,服务员走过来,老人问梅花八在哪里,服务员带着他离开。Z在包间里等了一会,去了一趟厕所,倒了一杯水喝。她先来了,让服务员拿来菜单,他说等大家来了一起点吧。他们陆续到来了。他的亲戚,她的父母以及她的弟弟。他们坐在圆桌旁。她一开始坐在另一边,她的父亲说你可以挨着z坐。她的弟弟很可爱,拿着手机玩游戏,让他也玩,他玩了两把,说不大会。她的弟弟就自己捧着手机去玩了。她的母亲向她介绍他的亲戚说,这是你的阿姨,你小时候见过的,你小时候腿受了伤还是这个阿姨的父亲给治的。他的亲戚说,好久没见了,都长这么大了。因为她的父亲不大喝酒,于是只要了两瓶啤酒。他的亲戚和她的父母是从前的同学,他们用方言聊起一些当年的人与事,有的同学从商,有的同学继续深造,还有的儿子已经结婚了。共同唏嘘感慨了一回。她的父母还说起她的成长历程,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为大家倒了好几次水。她的父母问起他一些问题。
临走时候她爸披上衣服,说多年前谈起两千万的生意也没问题,这会老了谈二百万的生意也得愁一会。有一种老骥伏枥的感觉。z想起,在宴席中间,她的父亲说起自己和她母亲的恋情,他当时是一个一穷二白的人,去她家提亲竟没遭到拒绝。后来通过努力与奋斗有了今天。Z觉得她的白手起家的父亲确实有沉稳的大将风度。
因为她父亲喝醉了,她母亲开车载着大家,因为天色已晚不大能看得清路面,一直开着导航。顺路将他送回家。晚上他问她第二天有事吗。她说和同学约好上午一起去逛街,下午可以约。夜里他梦到杀了一条蛇。他对母亲说了,母亲说,梦到蛇是好事,不要杀。他说,已经杀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经常梦到蛇。但这次好像是第一次杀蛇。
中午他们各自和朋友一起吃饭。他说了自己要去见她。朋友说祝你顺利。
下午他很晚才出发。你们是在摩尔城吃饭吗,他问。她说是的,你可以来八楼元气插座这里找我。他登上层楼。走过去,她和朋友正背对着他,说着话。他说你们好啊。她说,你来了,就你自己啊。于是站起身。女伴像是凤姐,嘴唇较厚,额头较低,不是舞低杨柳楼心月的低,而是江阔云低的低。身高也不高。有点像元谋人。但口齿似乎很伶俐,有一个异地的男友。
我们去哪里呢。他们一起到楼梯口,他想要不要把朋友叫来呢。后来终于没有叫。她的朋友说,要不去万达吧,我们可以走着去。摩尔城一楼有一个角色扮演的活动,两人说,我们刚才进这里看了一会。三人走出摩尔城,一直朝万达走去。路上,她们说起以前的同学,对于其中一个男生,她说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有才华的人。她的朋友反驳说他是一个欺骗别人感情的人,还和一个女生发生了关系。她说,真是没想到啊。她的朋友说,你可以问z,他应该知道很多有才华但是品德不好的历史人物。于是他说起明亡后投江殉国却嫌水冷的钱谦益。三人经过施工的地方,经过在展览馆举办的一个车展,经过旁边有一个新华书店的加油站。他说这是一家有文化的加油站。又走了一段路,她指着前面一个方形建筑说,这里原来是一家超市,现在好像变成了酒吧。Z说,可以在里面吸毒。她们都惊诧地看着他。Z想,自己好像经常口吐谰言,有时候达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境地。在万达外面的一个彩票店,她的朋友买了两张彩票。三人走进万达。上到楼上,仿佛见到楼如果不上去的话就是一种罪过。在一家奶茶店,她请他们喝奶茶。奶茶很酽,喝到后来就会发现芝士略咸。
三人决定去火锅店。在一家火锅店中,他坐在她们对面。点了菜,付了账,还办了一张会员卡,调了小料,三人开始说话。像一场三方会谈。他尽力保持轻松。他们点的菜慢慢上来。他们下肉,他说一盘肉有些肥。好像经过不同语言的迻译一般,她们听成是说她们有些肥。她们开始抗议,他连忙解释。又笑了两回。然后她的朋友笑着问他有没有谈过恋爱,此时的她的朋友像是一个情报员,或者审讯员,或者花边新闻记者。又说了几句后,她的朋友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说话方式很有攻击性。他倒没这么觉得,他也许只是在怜悯她。这时候他像一个善于怜悯众人的菩萨,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但既然她这样问,就不能不使他产生一丝警觉。她也许确实怀有审视的敌意,像是盘桓飞旋的秃鹫一般窥伺着敌情。他们说起假期,他说,你们可以暑假时候出去玩。她说,我们不放暑假。迂回地,她的朋友又问他的性格,在问了这个问题后,她做了一些诱导性的说明,我们俩都是比较强势的人,你觉得以后可以接受吗。他说,可以啊,我是随和的人。接着他举了一个例子,说自己和朋友吃饭的时候往往不知道吃什么好。
她的朋友又问他的择偶观,他说希望找一个有默契的人吧。她的朋友又指着她问,你觉得她和你的要求相符吗。她向椅子后面靠了靠扶了扶眼镜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乏味无趣的人。他说还好。还好,她快被你的“还好”气死了。她的同伴此时就像一个突然被挤响的尖叫鸡玩具,陡然提高了音量,她说,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用还好呢,这是你们职业的习惯用语吗。他说,是啊,而且人生本来就有很多变幻,一切都不是确定不变的。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天意。回想刚才的谈话,他记不清说了多少次还好了。可能他确实觉得有些事是无所谓的,但没想到在这里成了激怒某些喜欢确凿的人的口实。回顾整个谈话,大多时候,他都和坐在斜对面的她的朋友说话,而坐在对面的她不苟言笑。仿佛验证了三角形斜边最长的定理。
你排斥相亲这种方式吗。最后,她的朋友问。他说,我觉得这只是一种媒介而已。不管通过什么媒介,只要能够相遇就好。
吃过饭,他们走出万达,在华灯初上的街上走了一回。天已向晚,四围的店铺都闪耀着光亮。他恍然间有一种节日的感觉,灯市花如昼。她接到一个电话,说正和朋友还有z在一起。挂了电话,她说她爸回家没带钥匙,问她在哪里,又说等她妈回去开门吧。这是一条三角形的街。经过一家店,她说,这家店是前两年开的,没过多久就异常火爆,但她从来没有去过,因为她从来不喜欢等待。她的朋友问z会等待吗。Z说,会的,他会等待很长时间。天色已晚,他们说要不要看一场电影,又说近来没什么好看的。其实这里只有这条三角形的街道较为繁华,走出去没几步,就又变得荒凉败落如同村野了。他有些不大明白,城市的繁华与村野的阒寂是如何像病句一样杂糅在一起的呢。在这里,他只是感觉到荒蛮罢了。像是看到一个因化了浓妆使得本色丑陋黯淡的人。
她的朋友看了一眼表,说时候不早了,自己要走了。他们一直将她的朋友送至公交站。要过一个十字路口。她问她的朋友,我们以前分别的时候你也是去马路那边吗。她的朋友说是的。你怎么不早说让我送你呢。她的朋友说,没事,我一个人可以走。站在公交站牌下,她的朋友说公交车快要来了。他问她怎么知道。她说有一个可以知道公交车还有多少站到来的手机软件。不一会,公交车来了。他们和她的朋友挥手作别。送走了她的朋友。她说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后来他想,她看似很不经意地提出问题,其实心里已经酝酿很久了。你认为相亲这种方式怎么样。他想,事情大概有些不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也许是在听到他说自己性格随和的时候,也许是见面之初。有些人的不适合不用深交,只一面就可以见出,那是一种由各自生命历程与框架构成的灵魂的碰撞,如果没有相互的避让,只会血肉模糊。甚至在未见面之前就已经决定了。但他淡定地说,还好吧,就是可以通过它认识到一些有可能的人。她说,你刚才提到,你是一个随和的人,那么,你选择相亲这种方式或者选择和我交往是不是因为亲戚的压力。他说,我也有自己的选择。她说,不过我怕耽误你的时间,不如我们就此分别吧,你觉得怎么样。他有些支吾地说我当然是尊重你的意愿了。临别时候,她说,祝你以后相亲成功。他想,太可笑了,太媚俗了,难道他还会再选择相亲的方式吗。他问用不用他送她回家,她说不用了。于是他和她道别。跨马一般骑上一辆单车,带着一路的风,在马路上疾驰。
也许他骑得足够快,落寞就不会追上他。
听完z的故事,我感到唏嘘不已,但同时也为他得以避免和一个灵魂不能融合的人走到一起而庆幸。服务员又飞过来,为我们倒上水。我喝了一口水,说,是不是她父母的问题。他说,不是啊,在见了她父母之后,她母亲给我亲戚发消息说对我的印象很好,让两人继续交往吧。我说,下次如果女方有两个人,叫上我,我帮你摆平她的朋友,你主攻她。可是已经没有下次了,z说,现在想起来,她的女伴大概就像一个传声筒,或者说这是她们故意设置的一个圈套。我对有些回答不大满意,比如我的性格,谈过几次恋爱之类。我说,其实你可以说,我也不知道我的性格,人都是会变化的,你和我慢慢相处不就知道了。他大呼我当时怎么没想到呢。于是z想,当时如果叫上他的朋友我,事情或许会不一样。但他大概宁愿如此。
也许,多年以后,他发现她拒绝的话有了另一种含义,也许是方面未曾领悟的情思,但也许只是他的臆测。而他从未想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