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18章）
从大明宫回道政坊家中的路上，王维胸口仿佛梗着一团冰凉的铁块，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他知道，叛军的铁蹄正狂奔而来，指望朝廷军队守护长安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旦叛军攻破长安城，等待着长安百姓的，一定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这样的大屠杀，已经发生在洛阳，发生在陕郡，发生在潼关，发生在每一个被叛军攻破的城市！
长安不仅不能幸免，反而会变本加厉。因为，安禄山范阳起兵后，李隆基一怒之下，杀了安禄山留在长安的长子安庆宗和原配夫人康氏。安禄山攻破陈留（今河南开封）时，得知了这个消息，下令血洗陈留，并发誓一旦攻破长安，定要血洗长安，用几十万长安人的性命为他的长子和夫人陪葬！
长安，即将成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
想到这里，王维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突然意识到，既然是李隆基下令杀了安庆宗，安禄山必定要首先拿李唐王室开刀，他们是安禄山血洗长安城的首要对象。因此，比起长安百姓，留在长安的李唐王室要危险千百倍。
几乎是无意识的，刹那间，他想到了玉真公主。皇上只带走了杨贵妃、李亨等住在宫里的最亲近的人，对于那些住在宫外的公主、皇子和皇孙，他根本顾不过来，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听天由命了！
王维倒吸一口凉气，立即勒住马缰，掉头奔赴玉真观。他要立刻告诉玉真公主，她的处境是多么危险！
当王维风尘仆仆冲进玉真观时，仿佛心电感应般，玉真公主早已等候在庭中。一见到王维，玉真公主就提起裙裾，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看着王维的眼睛，一脸急切道：“摩诘，我方才听说，皇兄带着贵妃离开长安了，可是当真？”玉真公主的目光紧紧凝在王维脸上，试图从王维的眼神中得到答案。
“是的，今日早朝时，宫里已经乱成一团。听宫里的内侍说，皇上昨晚便出宫了。至于去了哪里，却还无从知晓。”玉真公主眼中的失望和惊惧，让王维心中很是不忍，不由上前一步，扶住玉真公主无力的双肩，安慰她道，“听说右相杨国忠和兵部尚书韦见素都追随圣驾，也许过几天就会带回圣旨，何况三省长官和六部尚书大多都在长安，定能想出周全的御敌之策来，你莫过于忧心。”
虽然已是初夏，但当玉真公主确认皇兄已秘密逃走后，只觉得背脊一阵一阵发凉。都说树倒猢狲散，叛军未至，李唐王室这棵百年大树就先轰然倒下了！她曾经以为皇兄待她是真的好，以为自己在皇兄心里是有一席之地的。
但如今看来，在皇兄心里，他们这些兄弟姊妹、皇子皇孙通通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贵妃一人而已！
她只觉得脑袋发麻，头痛欲裂，耳畔嗡嗡作响，仿佛传来了曹操的《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青春年少时，她认为曹操说“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是惺惺作态，身为帝王，他身边有那么多拥趸，怎么可能感到孤独？随着年岁渐长，她渐渐体会到了那种虽身在万人之上却没有知冷知热之人的孤独。
是的，人间再是繁华，若没有人真正爱你护你，繁华便成了虚妄，甚至反而成了一种莫名的讽刺……
玉真公主心底悲凉，抬头看着王维，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苦笑：“摩诘，我忧心作甚？我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便是死在长安，也是心甘情愿……”
不待玉真公主说完，王维就眉头一皱，从玉真公主肩上收回双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持盈，情况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敌军到达长安尚需一些时日。如果你信得过我，请听我一句直言，赶紧动身离开长安！”
认识王维这么多年，玉真公主很少看到王维用如此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话，不由怔了怔，反问道：“摩诘，你和莲儿也一起离开吗？”
王维沉默不语，在庭中踱了几步，才神色凝重道：“持盈，我身为人臣，于情于理，眼下都不能离开长安。我让莲儿和你同行，一路上可以互相照应。至于避难之地，我也帮你想过了，骊山太近，恐不妥当，不如直奔青城山。想来叛军拿下长安后，暂时无暇顾及他处，青城山地处蜀中，叛军更是鞭长莫及。”
王维停了停，似乎有些艰涩道：“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安全离开长安，我定会去青城山找你和莲儿。”
“不，如果你不走，我为何要走？”听了王维这番话，尤其是他最后那句“如果有一天”，其中的含义难道还不够清楚吗？玉真公主心头的茫然一扫而光，口气坚定道，“摩诘，你忘了吗？那天我问过你，万一叛军攻破长安城，你离开长安时，会记得带上莲儿和我么？你当时答应我说，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你定会竭尽全力，护我和莲儿周全。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你走，我也走，你留，我也留！”
“持盈，我自然没有忘。只是，我可以暂时不走，你却万万不能留在长安。请相信我，安禄山已经杀红了眼，他是铁定了心要为安庆宗报仇的！叛军一旦攻破长安，百姓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李唐王室却是难以逃出生天了！”
王维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玉真公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相信王维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只是，长安虽危，如果和他在一起，即便赴死，亦不可畏；天下之大，如果不和他在一起，即便活着，又有何趣？
这样想明白之后，玉真公主原本空落落的心反而落了地，对着王维淡然一笑：“摩诘，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也请你相信我，我并不害怕死亡。”
看王维似乎还想劝她，她忙伸手止住了他，一脸笃定道：“人生不过百年，对我来说，和自己看重的人在一起，远比能活多久更重要。既然你不能离开长安，我也一定不会离开。我心意已定，你不必再劝我了。”
王维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玉真公主，这一生，她不知多少次向他表白，他却从未正面回应。就如此刻，她明明白白告诉他，对她来说，和自己看重的人在一起，远比能活多久更重要！
他知道，她将他看得很重、很重，但他除了能告诉她愿意护她周全之外，却不能再承诺更多的东西了！
因为，他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给了另一个女子。这一辈子，他不允许自己再给别人第二次。
既然给不起，那就只能对不起了。眼下，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就是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天色渐暗，暮色四合，他清朗如月的眼睛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眸底是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握紧拳头，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说服她离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