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是骗子
她说一起去吃饭吧。我说好的。我们走进一家小餐馆。点了一份她爱吃的麻辣香锅。放了金针菇、腐竹、宽粉、牛肉等东西,味道香醇可口。她说,最爱吃的就是腐竹了,我说我也是,不够吃了可以再要一些。她说先吃吧。我哥王辉也很爱吃,她说。那他看到你吃肯定也想吃吧。突然一只腿伸进来,说,你们怎么知道我爱吃呀。我们一扭头,惊讶地看到了王辉。身着一件赭蓝色格子外衣,下身蓝色牛仔裤。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东北吗,她问,他说,我闻到了腐竹的香味就来了。一起吃吧,我拉过一边的一张椅子让他坐下。我又叫来服务员,加了两份腐竹与一些肉。我们三人一边吃一边聊着,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淡淡的粉色。东北很冷吧。他将衣服往里敛了敛,说,那可不,冷得撒尿时候都能结成尿柱。她推了一下他,说,吃饭呢。他嘟囔着嘴,嚼着筋道的牛肉,说,我现在越来越忙了,连和你们吃饭都要紧赶慢赶的。我们说,那你放慢速度不就好了。他说,你以为我在吃饭吗,我在吃时间。我们都吃时间,挤出来的却是粪便。吃了饭,他用牙签剔剔牙,说,我们一起去堆雪人吧。我们用卫生纸抹干净嘴,走出外面,已经没有雪花坠落了。但路上却覆盖了许多雪。怎么下了这么大的雪,我问。她说,从昨天就开始下了,你没有发现吧。我摇摇头。她说,我也没有发现。他说,这雪是一路跟着我到这里的。我写下一句诗,他径直走向我,带领所有他乡之雪。
我们捧起一堆雪,冻得手疼,就在这里堆吧。我们就将雪推过去。没多久,小山一样的雪堆就矗立起来。我们将底部压平,将中部打磨成一个圆球,做雪人的腰,最上面是一个较小的圆球,做为头部。看我拿了什么。他说,说着拿出一根红萝卜,插在雪人头上,做它的鼻子。我也从裤子里掏出两个纽扣,安在雪人眼睛的位置。她解下自己的围巾,围在雪人脖子上。一个雪人就做好了。搓搓红红的手,呵出长长的气。我们三个人一边走一边牵着手,一边跳着。一驾马车踏着雪咔嚓咔嚓地赶来,在我们面前停下,哪来的马。他说,我在网上订了一辆马车,怎么样,还可以吧。马周身雪白,宛如由雪雕成。马鬃长长地垂下来,马眼睥睨,打着响鼻,轮番踢踏着两只前蹄,雪沫在马蹄上翻飞不已。上车吧,来不及了。我们就急忙跳上车。要去哪里呀。他说,去土城。中国有许多土城,凡是有文物古迹的地方都被命名为土城,所以我一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哪个土城呀。他默默不说话。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听着外面的人声与日光轮番替换。为了维持车内的温暖,车帘子很厚,因此日光黯淡,车厢昏暗。我坐在他右边,他的左边是他妹妹。我很想坐在他妹妹的旁边,但他像是横亘在我俩中间的一座大山,我暗中发力,将他朝我这边挤去。我知道想把他挤过来必定是极其困难的事,因为我就坐在这里,如果不用拉的话。但我为了掩人耳目,故意不用手拉而用身子挤,我假装我睡着了,开始还不明显,后来就拼命朝他挤去。结果他越来越向他妹妹那边靠去。眼看就要弄巧成拙,我急忙抓住她的手,说,王辉,我和你说一件事——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抓住的是他妹妹,但为了坐在她身边,我只得假装糊涂——他说,你拉错人了。我还拉着说,王辉,你大老远地从东北跑来,怎么没把你的对象带回来。他站起来坐到我右边,说,我在这里呢。我又说,王辉,你的手很绵。她说,这是我的手。
过了一会,我忽然想起来没有见到赶车人,我问,我怎么没见到赶车人。他说,老马识途,人认路的本领怎么能赶上马。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耳畔总响起阵阵的驼铃,虽然我知道这里并不是沙漠,也没有骆驼。
半路上我们不得不下车,因为车半天没有动静,他先下去看了看,我们也就随着下去。马不见了。马去哪了,是不是逃跑了,这就是没有人监督的后果吧。他说,马是不会跑的。极目远望,周围很荒凉,但没有一处雪的痕迹。果然,没过一会,白马带着另一匹马跑过来,另外那匹马主动钻到马车套中,白马看了我们一眼,我刚想伸手摸它,它就跑走了。我们重又上车,感慨真是一匹好马。这时忽然从车座后面传来声音,喂,你们在干什么。我们忙朝后面看,原来里面还有一个人,你是谁。我们问,他用手揉揉朦胧的睡眼,反问我们,你们是谁。我们是马车的乘客。他从一旁摸索出马鞭,那你们怎么不叫醒我。我们哪知道你在这里睡着。他用手撩开车帘,嘟囔着说,见鬼,一睡就睡这么长时间。他说着要出去赶马,我们说,天冷,大家一块挤挤吧。他看了看我们,说,也好,就坐到一边。我和她就挨得更紧了。她的头发拂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一阵酥痒,还闻到一股洗发香波的香味。我忽然想要咬她一口。于是我在黑暗中自习地拨开她的头发,找到一块裸露如地皮一般的肌肤,正要咬,她忽然说,你在干什么,我说没什么。又将头扭向一边。
她忽然哭了起来,就像水龙头拧得很大一样,就像喷泉一样,我说,你怎么哭了。她不说话,只是哭。我回头看,发现车夫用鞭子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在抽打她。我厉声对车夫,你在干吗。车夫急忙丢开马鞭,摊开手说,我什么都没有做。那你刚才怎么用鞭子打人。车夫说,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马鞭也不在我手上,你看。王辉说,你们在吵什么,车夫说,他想用马鞭打你。我说,真是恶人先告状。他拿起鞭子,甩得哗哗响,说,谁再吵我就打谁。
下了车,面前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她说,这里是南方吗,为什么冬天还有这么绿的草。我说,怪不得我觉得越来越热了。车夫不见了。是不是又躺在马车里睡着了。我又上马车里看了一遭,什么都没有发现。王辉说,我们来的时间不对,土城被绿草覆盖着就意味着不准人们进出。从里面出来一个人,问我们,你们认得一个叫做王二狗的人吗。我们都摇摇头。他说,据说他在你们那里做了儒学大师。这时我们才发现他就是换了衣服的车夫,你什么时候跑到里面去了。他说,我就是这里的人,兼任车夫。那你领我们进去吧。他说,可以,但你们一人要送我一件礼物。她拿出一盒巧克力,王辉拿出一件俄罗斯套娃,我拿出一本精装书。车夫一一看了,放我们进去。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呢。王辉说,也没什么目的,就是来看一看。你们年轻人哪,总是爱去别处游玩,对家乡却并不了解。她说,里面有古董什么的没有。王辉白了她一眼,说,这里的风景不错呢。我说,我有点饿了。车夫不说话,独自走在前面。走到一个岔路口,一个女侍者走过来,问我们是哪里的客人,车夫说,他们是东方来的客人,我有些困了,你带他们一起走一走吧。女侍用头发前帘往后拂了拂,说,你们跟着我走好了。
她走在前面,一身宜身合体的景泰蓝旗袍,腰肢轻轻款款,宛若杨柳枝,仿佛一只摆荡扶摇的蛇蟒。这是我第一次认真观察一个女人走路的体态。只见她的大腿丰腴,小腿纤柔,两者自然而然地联结在一个膝关节中,脚腕灵活地起落,一只脚刚刚落地,另一只就如同灵活的飞鸟般振翅起飞了。带动着脚腕扭动、膝盖弯曲、大腿微颤,真真美不胜收。她时而将手放在前面,时而又伸展开来,握成拳,又张开,手指纤纤如葱。一头素黑短发,斜着披下来,纹理清晰。我的眼睛就像一只翻飞的蝴蝶一样追着她的身姿飞舞。一时忘了身处何时何地。她停下来,转过来对我们说,你们先在这里看一看吧。只见中央有一个大的显示屏,放着一张张土城各区的图片,配有音乐与文字说明。这是一间大殿堂,前后门开着,两面来风。四壁挂着各式珍玩宝物的图片。有现藏于法国爱丽舍宫的珐琅瓷瓶、藏于军事博物馆的盔甲。因为图片与文字邻近,我以为盔甲藏于爱丽舍宫,与侍女打赌,结果输了,被罚背着她绕大殿走一圈。但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于是她将双手结环,挂在我脖子上,我双手反剪将她固定在背上。她的身躯柔软,芬芳的气息萦绕在我的鼻尖。殿堂里还摆着许多玻璃柜,里面放置着许多箍着镌字的石碑,有楷体、魏碑,言辞典雅,颇有可观之处。
不知为何,王鹿不愿意和我说话了。我们一起走着,每当我想要和她说话时候,她就将头扭过一边。我们又走了许多地方。后面有一座土崖,坡度虽然不大陡,但因为上面有许多灌木杂草,行路不大方便。我和王辉爬上去,又从上面跑下来。她们两人在下面看着。为了向他们显示我的勇猛,我率先跑下来,脚步清滑,就像踩在滑梯上一般。王辉隔了一会才像一只重型坦克一般冲下来。
在侍女的带领下,我们又闯入一个挂着红色丝线的正在建筑的迷宫中去。从高处看,迷宫弯弯曲曲,颇有几分曲水流觞的味道。走进去,在一个岔口,我们分成两拨朝两个方向走,我和侍女一拨,他们兄妹一起。你走过这里吗。侍女说,现在还没有完全建好,平时也不让走。又到了岔路,我们俩也分别开来,走了一会,我遇见了王辉。王辉说,你知道王鹿为什么不高兴吗,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她喜欢那个侍女,而你却背着她走。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怪不得她对男人没有兴趣呢。出口处我们看到王鹿正和侍女站在一起。王鹿脸上挂着莫名的笑,仿佛一个猎人守着他丰厚的猎物一般。
大家汇合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女侍带我们到餐厅,餐厅门前站着两个人,一个将就餐券递给我们,另一个又收走。先拿了餐盘、筷子,而后走到一长列各种菜肴珍馐的前面,依序用夹子夹菜。猪耳朵红白相间,让人胃口大开,还有宫保鸡丁、小龙虾、炖猪蹄、木须肉、罗汉豆等诸多可口菜肴。我问王辉,你打算待多长时间?今天就走。女侍正在一边吃西瓜,忙说,那么着急干什么,来都来了,就多在两天吧。他说,不了,今晚正是时候。说完就走了。只剩我和王鹿留下来。
这里的房间干净整洁。王鹿住在我隔壁。半夜时候,我听到了敲门声,咚咚咚。谁,我,王辉。我看看表,十一点多了。打开门,王辉走进来。你不是今天要走吗。他说,对啊,但现在还没到时间。他问,你对侍女有没有感情。我说,刚见了一面,什么都不了解,怎么能谈上感情。他说,但也有一见钟情呀,你心动了吗。可能是这样子吧,毕竟人有的时候并不很了解自己。他看了一眼表,说,快要十二点了,我就要走了。又说,祝你早日和侍女在一起。我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说,我问过了,她叫林黛。
当晚我听到隔壁有来回踱步的声音,但我没有多想就睡着了。
是做一个决定的时候了。那是王鹿的声音。当我早晨起来去洗漱间时候,听到凉亭里有声音传来。我俯身看去,王鹿和林黛坐在一起,王鹿用手拉着林黛的手,林黛脸上有些红,不知道是因为冻得还是情绪激动。王鹿从林黛手中又撤回自己的手,转而用两只手抱住林黛,林黛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我咳嗽了一声,王鹿赶忙放开,林黛就跑走了。王鹿很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
我当天就往回走。但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又看到了熟悉的大门与青草,车夫问我,你怎么又回来了。我说我大概迷路了。你能送我一下吗。车夫说,我早就改行了,从来没做过什么车夫,你找错人了。说完他要往回走。等等,我说,那你找个人帮帮我吧。车夫乜斜着眼说,要我帮忙吗。我从裤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两块银元,说,买几盒烟吧。他拿了钱,朝里呼哨一声,一个女人跑过来。他说,这是我妻子。我惊讶地说,这不是王鹿吗?你搞错了吧,这里没有什么王鹿王马的,这是我妻子林黛。可是。不要说什么了。快走吧。
她说你要回哪里,我说哪里都可以吗,她说是的。我说,你到底是谁。我是车夫的妻子。那林黛呢。林黛就是我。那王鹿呢,王鹿,我没听说过王鹿。我说,能不能先带我进来面再走一圈再送我回去。她说可以。我跑着在里面转了一圈,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大院。我返身回到门口,说,奇怪,是我记错了吗。她说,人不能过分相信自己的记忆。我噢了一声。边走边踢着路边的石子,说,你们都是骗子,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