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一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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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问母亲龙应台:“如果你能搭'时间穿梭器’到另一个时间里去,你想去哪里?”
龙应台沉吟片刻,回答:“我想去看孔子时期的中国,而那也正是苏格拉底时期的欧洲。我想知道,在没有科技、没有灯光的土地上,在素朴原型的天和地之间,人,怎么恋爱?怎么生产?怎么辩论?怎么思索?怎么超越自我?怎么创造文明?”
龙应台的好奇,或许是大多数人的好奇吧。
不过,无论历史如何变迁,无论时代如何发展,有一点,或许是亘古不变的。那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真心和真情。汉诗“努力加餐饭”带给我们的感动,和今天听到爱人知冷知热的一句问候,并无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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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时,学中国历史。历史老师告诉我们一首概括中国历史的顺口溜,琅琅上口,记忆至今。
“夏商和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蜀吴,二晋前后延。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清后,皇朝至此完。”
历史何其漫长,历史也何其短暂。《左传.庄公十一年》中写道:“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朝代更迭,风云变幻。在历史舞台上,变,是唯一的不变。
和历史的“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真心真情的“不变”。从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一路走来,一次一次感动我们的,无疑是那千百年来不曾改变的真心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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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1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是周王朝由盛而衰的五百年。此后,就是龙应台想穿越时光去看看的春秋战国年代。远古的人们,在天地间吟唱爱情,怀念故土,思念征人。于是,有了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三百篇。
虽然距离《诗经》诞生的年代,已有3000多年。但透过那些文字,依然可以体会到那些曾经和你我一样真实活过的人们的真心、真情。这,或许就是文字的力量。
张爱玲认为,《诗经》中最悲哀的一句诗,是出自《诗经·邶风·击鼓》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台湾作家蒋勋说,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并没有第三种结局。遥想3000多年前的这位男子,当他对心上人深情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该是怎样一种坚定的信念。这份信念,来自他对爱情的信仰。这份信仰,足以将生离、死别置之度外。天地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他和心上人分开。
4“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在和平安定的时代,是有可能的。但如果身逢乱世呢?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这,或许只是一种奢望。东汉末年,政治黑暗,社会动荡。多少人为了寻求生路,不得不背井离乡,妻离子散?被后人誉为“五言之冠冕”的《古诗十九首》之一的《行行重行行》,就是这样一首发生在东汉末年动荡岁月中的相思乱离之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这是一名女子对远行未归的丈夫的深深思念。妻子以君行处为天涯,丈夫以故乡为天涯。两人相隔万里,“各在天一涯”。在当时战争频仍、社会动乱、交通极其不便的情况下,生离,几乎就是死别。重逢之日,遥遥无期……
诗的结尾,女子吟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最后一句“努力加餐饭”,既是希望远方的丈夫好好吃饭,也是劝慰自己好好吃饭。只有好好吃饭,保重身体,才能等到夫妻重逢的那一天。照顾好自己,就是对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的最好回报。
正如老子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爱,或许也是无声的。情到深处,轻轻说出的那句话,反而只是淡淡的了。那一滴将落未落的眼泪,那一份内敛克制的深情,何尝不胜过千言万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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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无声,历经三国两晋南北朝,转眼到了初唐。那300多年烽烟四起的乱世,终于可以暂告一个段落。北周贵族出身的李渊开创的唐朝,政治清明,四海清平。出生于公元647年的初唐诗人张若虚,在一次由北向南的归途中,行至湖北襄阳一带,在长江边留宿一夜。是夜,他望着月光照耀下的万里长江,文思泉涌,提笔写下了被后人誉为“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天上的一轮明月,阅尽了人间的沧海桑田。世人伴月出生,望月临终,却终其一生,也无法参透自然和宇宙的奥妙。
这样的月光,多么豪迈。这样的思考,何其深邃。其实,类似的问题,比张若虚早出生987年的楚国诗人屈原,也曾问过。
屈原是战国时期楚国的政治家。早年,受楚怀王信任,历任左徒、三闾大夫等要职,掌管内政外交等大事。他提倡“美政”,主张对内举贤任能,对外联齐抗秦。
然而,一片忠心,却遭他人排挤毁谤,最终落得一个被流放的下场。他徘徊江边,彷徨山林,报国无门的苦闷,谁人能诉?他问天、问地、问自然、问社会、问历史、问人生……终于写成被后世誉为“千古万古至奇之作”的《天问》。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千百年来,这探究生命本源的173个问题,一直响彻云霄、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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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独有偶,比张若虚小14岁的陈子昂,则用《登幽州台歌》表达了另一种孤独和豪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在广阔无垠、无始无终的时空坐标轴中,悼古,伤今。
比张若虚小54岁的“诗仙”李白,则写下了“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的诗句。这和“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何其相似……
不过,和屈原、陈子昂、李白等前人、后人不同的是,面对这样的月光,张若虚不仅对生命的开始和终结有了思考,还对共沐同一片月光却分离两地的爱人,有了更深的“同情”。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月光洒在阁楼上,徘徊不去。闺中的女子,思念着出门在外的丈夫。此时此刻,他或许出征塞外,或许赴京赶考,或许为了生计到处奔波……
月亮很圆,月光很亮。他们可以同时遥望同一轮明月,却无法相依相偎、相伴相守。彼此之间,隔着千重山、万道水……于是,阁楼上的女子,在月光下默默许下了心愿——“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既然共望月光而无法相见,那么,就让我追逐着月光,去照亮心爱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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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思念的对象,可以不只是爱人。
比张若虚晚出生390年的宋代词人苏轼,在一个丙辰年的中秋节,喝醉了酒,非常想念远方的弟弟苏辙。于是,他对月抒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古人安土重迁,故土难离,其实,不是因为他们保守,而是因为在那个交通不便、家书难托的时代,每一次生离,都有可能成为死别啊。
从初唐到现在,已经过去了1000多年。但借明月寄托思念之情,却一直未曾改变。无论是王菲的《水调歌头》,还是蔡琴的《明月千里寄相思》,每每听到“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心已愁。请明月代问候,思念的人儿泪常流”时,我脑海里浮现的,依然是张若虚的“愿逐月华流照君”,依然是苏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天地之间,这份真心和真情,一直未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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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历史的长河,流淌到了大唐盛世。
这一时期,大概在公元七世纪上半期至八世纪中叶,持续了100多年。当时的国都长安城,规模是现在西安城的十倍。众多国家的国君、使臣、客商、僧侣、学者、工匠纷至沓来,看到车水马龙的长安城,无不由衷赞叹。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台湾当代诗人余光中笔下的盛唐,气象万千,让人心驰神往。
太平盛世中,青梅竹马的爱情,最是甜蜜。
公元701年出生于西域碎叶城的李白,堂堂七尺男儿,不仅有与生俱来的豪迈,也有婉转娥眉的柔情。读他写的《长干行》,那种字里行间的缠绵婉约,总让我觉得,能写出此等文字的,必定是一枚多情女子。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寥寥三十个字,写活了一对小儿女的天真烂漫,极富画面感。
台湾作家琼瑶写的小说《婉君》中,女主人公婉君8岁嫁入书香门第周家,为18岁的周家大少爷伯健冲喜。阴差阳错的是,8岁的婉君与9岁的周家三少爷叔豪十分投缘。一对小儿女朝夕相处,斗蟋蟀,捉蝴蝶,骑竹马,猜字谜……这样的情节,不正是《长干行》的现代版么?
难怪台湾作家蒋勋戏言,大家只知道琼瑶是言情小说高手,其实,真正的高手在唐代。一个“诗仙”李白,一句“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就将百转千回的爱情写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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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唐由盛转衰的过程中,还有一曲爱的挽歌,那就是“诗魔”白居易笔下的《长恨歌》。
总觉得,唐玄宗的爱情来得太晚。这位25岁发动“唐隆政变”、27岁登基称帝的天之骄子,将人生中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大唐天下。他开创了开元盛世,但,内心深处,似乎隐隐有种不甘。
直到54岁那年,当他第一次看到20岁的儿媳妇杨玉环时,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种不甘,就是不曾好好地爱过一个人。
于是,他抛开年龄、伦理、辈分等所有问题,不管不顾地爱上了比自己小34岁的杨玉环。从公元744年到756年,他和她,志同道合,夫唱妇随,度过了彼此人生中一段“最美的时光”。
白居易的《长恨歌》,抛开了唐玄宗的帝王身份,将他对杨玉环的爱,还原成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欣赏和疼爱。只可惜,这个男人,是天子。身为天子,有时,爱情不得不让位于天下。
756年,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带着杨玉环流亡蜀中。途经马嵬驿时,“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杨玉环自缢身亡,香消玉殒。即使贵为天子,唐玄宗也无能为力。“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从此,这对曾经发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有情人,只能“此恨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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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时光碾过百年,历史的车轮,到了宋朝。北宋才子苏轼悼念亡妻王弗的心情,和唐玄宗思念亡妻杨玉环的心情,其实并无二致。读苏轼的《江城子》,总是令人心碎。“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窃以为,古往今来,很少有人能像东坡先生这样,将对已故之人的思念,写得如此深情、真挚。这段词,被琼瑶女士写入了小说《哑妻》的结尾,借以表达男主角柳静言对亡妻方依依的愧疚和思念,十分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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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元、明两朝,转眼到了清朝乾隆、道光年间。
姑苏城南,沧浪亭畔,江南才子沈复,将他和妻子芸娘的爱情,在他45岁那年,写进了自传体散文《浮生六记》。从此,他们的爱情,得以穿越历史的尘埃,活在了当下。
中秋夜,他们相携游沧浪亭。夜,很温柔。微风像是从袖底而出,月光在湖心荡漾流转。轻风抚面,似在心间温柔而过。芸娘倚着夫君的肩膀,喃喃低语:“下一世,我们还能做夫妻么?还能一起游湖赏亭么?”“哦,好像在前世时,就听你问过这个问题了啊。”他如此机智又暖心的答复,让她不禁笑出声来。因为前世有约,才有了今生的相伴。他不仅要给她今生的幸福,还要期盼来世的相守。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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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才女卓文君,写《白头吟》赠夫君司马相如。“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和《诗经》中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遥相呼应。任凭时光碾过千年,依然在历史深处,余音缭绕,延绵不绝。
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人的真心、真情,亦是天下所有有情人的共同心愿——
愿平凡如你我,都能靠在爱人肩头。当青丝变成白发,相爱依旧。
愿所有的情深意重,都能换来岁月温柔,不必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