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笔记:牛年观牛画
梁东方
美术馆开门之前,拉着红布条的铁栏杆走廊前,还只有一位带着棒球帽的老人。白头发从蓝色的帽子边缘整齐地冒出来的细节,和微微弓腰的站姿说明,他年纪已经不小。
我站到他身后。
这时候来了一个光头戴迷彩帽的人,直接走到了最前面,嘴里大声嚷嚷着:这还得预约啊!当天还不行,还得今天约明天!姆们以前几辈子都在这儿住,现在好,还得预约了!
戴帽子白头发弓腰的老人对于他的加塞儿好像没有太在意,对于他说“姆们以前几辈子都在这儿住”好像更感兴趣。于是开始了一番渐行深入的对话。
现在住哪里?延庆。
原来住的什么胡同?胡同向北是哪条胡同?向西?向南?胡同里面那棵老槐树是在大门的左边还是右边?石狮子缺了的是哪条腿?
这些问题在老者的不紧不慢的询问和光头高声吆喝似的回答里基本上都对证上了。似乎不止是为了说明人家没有说假话,而是在这样问答的过程中共同在那早已经消失里的胡同里再走一走。至少走回上一个牛年吧。
今天美术馆里正面主展厅里展出的,就是关于牛的画。是对包括今年在内的过去的所有牛年的牛题材绘画一次总的牛之为牛的直观回顾。这样以牛为核心对象的回顾,是对美术的浏览线索,也是对年深日久的过去的缕述主题。不过能看见的毕竟就只有当年作为生活中的提炼品的艺术,而不能再见到当年的普普通通的生活了。那需要由艺术品反向去追想,艺术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前人留给后人的时间隧道,美术馆这样的地方则是隧道入口。
先是一幅叫做《百牛图》的长卷,明朝画家王珪作品,1964年邓拓捐赠。未经后来这块土地上的无数沧桑的明朝画家笔下,水果然还是水,树果然还是树;只是今天的水和树已经不是过去的水和树,剩下的可以相同的只有画法。牛果然还是牛,倒是与今天的牛区别不大的牛。牛背上坐着的儿童、大树下嬉戏的人、他们一块布披在身上的简单衣着还有地上放着的盛水的瓦罐,则与现在有着很大不同,是已经近乎消失的物象。牧牛嬉戏的场景中的原始简单的身心状态,即便在当时的历史中,也已经是社会生活中可以入画的轻灵自在的向往目标。以今人的眼光看,就更有了一种连人带环境都已经珍稀物种灭绝了式的可望不可即。
古人作画是言之不足图画之,图画之不足文字之,尚有不拘一格地自由表达的艺术创作之风。《百牛颂》偈曰:先天一牯牛,鼻孔无绳线,出入疾如风,举世无人见,寻时不见一毛端,放下宛然常觌面……
如果没有王珪的这幅画,关于那时候的牛与人,便早已经不会再有刚才前面俩戴帽子的白头发和光头者的对话那样的口耳相传式的线索可循了。消失在历史中的就永远消失了,像是没有存在过。而既在生活中又能超脱生活之外的观察者的目光和心绪、画笔和文字,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让历史和人,让被观察者和观察者一起瓜瓞不绝。
再往下看,就都是现代绘画名家所画与牛有关的画面了。牛不规则的几乎没有几何线条的身体,在画家们笔下圆润如天成。牛身上的颜色既非棕褐色也不是纯白,更不是均匀的黄,那种随着动物生命体的部位变化而变化的颜色,不过是被我们人类笼统地称之为花牛黄牛而已。画家的使命便是不着一字,予以复原,复原到纸上情境中。牛作为中国人的财产,作为伙伴,作为家庭成员一样的赫然存在,都被一幅幅人与牛并置的画面忠实地记录下来。
牛可以犄角带花,也可以奋力耕耘,牛的默默劳作之状与偶然栖息之态都曾经是与人类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伴随;现在则渐渐单纯成了牛奶和牛肉的提供者。它们在新的牛年里的使命大致不会改变,作为人类伙伴的气息相闻与作为自然物的浑然天成,则都永远值得怀念。
在属相已经抽象化了的时代里,照例每年进行一次的属相关注,大约只在惯性的纪念邮票发行、在画展主题线索、在春节晚会上才成为话题了。当世界只剩下人类的时候,距离人类自己的无趣便也不远矣。
尊重天地秩序,容万物以应有的位置,才是人类善与智慧的正确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