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寒食》竟然是一首哀伤的预言诗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每逢寒食日,人们就会吟咏起这首著名的《寒食》,或名《寒食日即事》。

此诗为中唐诗人韩翃所作,情绪轻盈飘渺,短短四行字,写出了寒食节的典型的景致与习俗。寒食节至,春日的长安城漫天花雨轻扬,夹堤的排排杨柳新丝屡屡,袅娜掩映;天近日暮,大内传出新火点燃的蜡烛,火种被宫人传递至侯门显赫之家,寒食的一天也落下了帷幕。

相传,作此诗时,韩翃已是暮年,却还是一个官职卑微的幕僚,因此郁郁不得志。一天半夜,好友韦巡官忽然叩门贺喜,告诉他有圣旨传下,擢升韩翃为驾部郎中,负责起草诰命文书。韩翃大惊,根本不信,说肯定搞错了。韦巡官说不会错的,倒是有一个和他同名同姓的江淮刺史韩翃,可圣上(唐德宗)在下了这道旨意之后,特意又用御笔在上面写下了“春城无处不飞花”全诗,并批写道:“与此韩翃”,这点明了是给他的。韩翃一想,诗倒是自己写的,看来确实没搞错。

韩已迟暮,……邑邑殊不得意,多辞疾在家。唯末职韦巡官者,亦知名士,与韩独善。一日,夜将半,韦叩门急,韩出见之,贺曰:“员外除驾部郎中,知制诰。”韩大愕然,曰:“必无此事,定误矣。”韦就座,曰:“留邸状报制诰阙人,中书两进名,御笔不点出。又请之,且求圣旨所与。德宗批曰:'与韩翃’。时有与翃同姓名者为江淮刺史。又具二人同进,御笔复批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又批曰:'与此韩栩’”韦又贺曰:“此非员外诗耶?”韩曰:“是也”。是知不误也。(唐 孟棨《本事诗》)

匠意近于史,兴致繁富——春秋笔法的佳作

韩翃,字君平,南阳人。唐玄宗天宝十三载登进士第,身历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后人称他为“大历十才子”之一(大历,代宗年号),有《韩君平诗集》存世。唐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中对韩翃评价道:

“韩员外诗,匠意近于史,兴致繁富,一篇一咏,朝士珍之,多士之选也。”

这是评价,韩翃诗的特点是独具匠心,有近乎史家文章的风范及态度,意境繁复而蕴藉。

我们知道,古今公论以杜甫诗为“诗史”,其诗如同日记一样,反映了一个时代的重要特征和重大变迁。如“三吏三别”、《春望》、《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诗就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后的社会情况。

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 ,毕陈於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本事诗》)

而韩翃诗虽然没有达到“诗史”的高度,但能评价“近于史”,这也是非常之高了。

可是再来看这首《寒食》,我们又不禁迷惘:这首优雅流畅的小诗几乎看不出一丝与历史事件有关的痕迹。

要知道,史家除了如实地记录历史、表达观点之外,更有一种隐晦的春秋笔法,即在看似平直的记录中暗藏着褒贬态度。那么,如果把杜甫诗比作前者的话,韩翃诗就是后者。所以,《围炉诗话》才会不吝赞美之辞地称赞这首《寒食》:“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

《寒食》的文眼:“散”

就让我们再来审视这首《寒食》。

前二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令人眼前顿时浮现一派漫天花雨的美景,其实,这里的“飞花”需与“御柳”来对照,有人以为飞花是泛指花瓣之雨,可准确地说这里的“花”特指“杨花”。

杨花,即柳絮,飞花是指漫天飞絮。或许今天的我们很难诗情澎湃吧,大多数人甚至很讨厌柳絮乱飞,可不想在古诗中它却可以如此浪漫地存在。试问,飞舞的柳絮给人一种什么感觉?——可以概括为一个“散”字;它四处飘散,无依无凭,终归于无影无踪。

接着,这个“散”字在后两句诗中直接跳了出来:“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古来素有改火之制,如《周礼·秋官·司烜氏》说:“中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元白珽《湛渊静语》说:“寒食禁火,以出新火。”

唐时,仲春寒食节这天先要“禁火”,即把过去的“旧火”熄灭,人们不动灶火吃冷食,到了傍晚,由皇宫专门取得新的火种,再将新火点燃的蜡烛传送到王侯之家,也就象征性地传给了天下百姓,随后,家家户户点燃火烛,宣告“改火”完毕。改火的习俗有点类似今天的“圣火”传递仪式,有弃旧从新的象征意义。

《辇下岁时记》称:“至清明上食,内园官小儿于殿前钻火。”可知,钻木取新火是由小孩子来完成的,这也是为了取“新生”的含义。

所以,《寒食》后两句之“散”,即指“散发”火种。诗文上下两段内容,自然而然,浑然一体,却悄悄蕴含着两个“散”字,一者以隐一者以显。

那么,这四句看上去都在铺陈事实的诗句为什么是春秋笔法呢?这就要看它到底写的是什么“散”了?——其实,既不是杨花散乱,更不是新火散去,而是唐天子的皇权正在慢慢散落……

理解这点,需要我们着意于“五侯”二字。

“五侯”影射了什么?

所谓“五侯”,可泛指权贵豪门,由皇家传出的蜡烛闪动着明灭的“新火”,进入一家家高官的府邸。但妙就妙在“五侯”一词是个非常“暧昧”的词,它有几个不同的典故含义。

一者是“五侯九伯”,即指公、侯、伯、子、男五等诸侯和九州之长,从而泛指天下诸侯。《左传·僖公四年》:“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表面上看,《寒食》诗用的就是这层含义。

然而,“五侯”还有第二层含义,即指古时同时被皇帝加封的几个名臣。

汉成帝时封其舅王谭平阿侯 、 王商成都侯 、 王立红阳侯 、 王根曲阳侯 、 王逢时高平侯 。(见《汉书·元后传》)

另,东汉大将军梁冀擅权,其子梁胤 、叔父梁让及亲属梁淑 、 梁忠 、 梁戟皆封侯。(见《后汉书·陈蕃传》)

——这一层含义倒也与达官显贵的含义相近。

再来看第三层含义。是指汉桓帝时,封宦官单超为新丰侯 、 徐璜为武原侯 、 左悺为上蔡侯 、 具瑗为东武阳侯 、 唐衡为汝阳侯 。(《后汉书·宦者传·单超》:“五人同日封,故世谓之'五侯’。”)

——这层含义就有点别扭了,五侯竟然是指汉代五位著名宦官(太监)。显然,宫中的新火不可能全部传给宦官之家,这是完全说不通的。可妙就妙在这“说不通”,此正是本诗的“春秋笔法”。原来,散到五侯家的不止是大唐天子的“新火”,更包括了他的赫赫王权,而且这一“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围炉诗话》说:

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实代宗授之以柄。此诗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

唐玄宗时代宦官

在唐玄宗时代,宦官的权力开始强大起来:

开元、天宝中,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皇子十宅院、皇孙百孙院、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大率宫女四万人,品官黄衣已上三千人,衣朱紫者千余人。(《旧唐书》)

宦官不仅可以参阅奏章,甚至可以作为军事指挥官监军作战。安史之乱后,宦官已达到了专权的程度。由宦官担任的枢密使可以与宰相共同管理朝政,出现了“宰相、枢密共参国政”的局面。

随着宦官势力日益做强做大,从此尾大不掉,终于成了唐王朝心腹中一个无法割掉的“恶性肿瘤”。晚唐时代,发生了著名的“甘露之变”,由宦官仇士良大肆诛杀朝臣,天子唐文宗彻底沦为傀儡。唐末代的唐僖宗、唐昭宗都被大宦官田令孜所挟制,唐僖宗甚至称田令孜为“阿父”,可见宦官气焰之嚣张。唐王朝在宦官专权、藩镇势力和农民起义的三面夹击之下奄奄一息,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就是“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的含义。

甘露之变

“散”唐天子之“火(伙)”的另一股势力

虽然历来解诗者几乎都认为《寒食》诗以“五侯”专一影射“宦官专权”,可探谜君认为并不尽然。

五侯,其实还有一层非常直接了当的影射——藩镇势力。他们这些王侯,一样分到了皇家的“新火”。

按照一般辞书的解释,藩镇,是唐代初年在重要各州所设的都督府、节度大使等的通称。各藩镇掌管一个地区的军政,后来权力逐渐扩大,兼管民政、财政,掌握全部军政大权,形成地方割据,常与朝廷对抗。对唐王朝造成伤筋动骨式破坏的“安史之乱”就是藩镇割据势力,到唐末的九世纪初,全国藩镇达四十余个,他们要么彼此“互砍”“乱砍”,要么合起伙来“砍”中央。

就在唐德宗的建中年间,还发生了因朝廷削藩而起的“四镇之乱”,又称“建中之乱”。德宗本想削藩,却引发了各藩镇势力的连锁叛乱,自己被反被叛军困在奉天城(今陕西乾县)达一月之久。

韩翃本人又长期做藩镇将领的幕僚,必然对朝廷与藩镇关系的优劣和发展趋势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如果说宦官专权是插在唐王朝左肋上的一把刀,那么藩镇割据就是插在他右肋上的一把刀。唐朝皇帝屡有削藩之举,但都收效不大,最终倒在藩镇势力的屠刀之下。

所以说“五侯”一词,妙就妙在它的一语多关,明言王侯公卿,暗中即指宦官又射藩镇。特别是暗指的宦官和藩镇,这两股饿狼一样的势力都来“散”李唐天子家的“火”,大唐岂不是早晚'散伙’?

日暮的汉宫(唐王的宫殿),真有一种走向黄昏的凄凉……

——我们这才看出,前人说韩翃诗“兴致繁富”真不是一句虚语。

隋堤杨柳,另一个被人忽略的警示符号

说起“兴致繁复”,其实不但“散新火”两句暗含讽喻,就连前面的“飞杨花”两句依然暗藏讽喻!

河畔的御柳,仍然是一个亡国的意象符号,因为它指的是“隋堤杨柳”。

《炀帝开河记》载,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本就劳民伤财,怨声载道,他却坐着龙舟欣然出行,还令十五、六岁的五百多个女孩轮流为他拉纤,同时还用羊拉纤,极尽淫靡奢侈之势。翰林学士虞世基又向他献策

“用垂柳栽于汴渠两堤上。一则树根四散,鞠护河堤;二乃牵舟之人护其阴;三则牵舟之羊食其叶。”

隋炀帝大喜,诏令民间献柳一株,赏一缣(丝绸)。百姓竞相献柳。隋炀帝先自己种下一株,随后群臣种,然后百姓种。隋炀帝用御笔题写,赐垂柳姓杨,名为“杨柳”。从此“隋堤杨柳”,即指的是亡国之兆。

白居易有《新乐府·隋堤柳·悯亡国也》诗道:

隋堤柳,岁久年深尽衰朽。风飘飘兮雨萧萧,三株两株汴河口。老枝病叶愁杀人,曾经大业年中春。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二百年来汴河路,沙草和烟朝复暮。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树。

等而观之,《寒食》前二句中“杨花飞絮”意象,不免暗含前朝亡国之鉴的警示意蕴。

韩翃的《寒食》作于唐德宗建中年间,即公元780到783年的某一时刻;唐灭亡在908年左右,几乎是被藩镇、宦官等势力联手剿灭。从《寒食》所含意蕴来看,这哪里还是一首即景诗,简直就是一首超级预言诗!它将唐王朝100多年后的终极命运都已合盘吐露。

没想到《寒食》一诗,在表面的优雅轻盈之下,笼罩的是一层淡淡的哀伤;及至深处,则是深深的忧虑。“日暮散新火”就像一个字谜和谶语,隐约之间中映出谜底“散伙”二字,挥之不去……

其实,所谓“预言”之说并无太大意义,更应该说,诗人韩翃在唐德宗时代就已洞察到了唐王朝所面临的深刻危机,其内忧外患主要在于:宦官专权与藩镇割据!在安史之乱后,这两大痼疾已彻底暴露无遗,然而,纵使有识之士看清了王朝的症结所在,一代代帝王、能臣却都回天乏术,无力改变唐王朝最终被两大顽疾消磨至死的宿命。

参考书:《本事诗》,《围炉诗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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