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20
返牛津瑙伦园(Noeham Carden)旧赁寓
缁衣抖擞两京埃,又着庵钟唤梦回。聊以为家归亦寄,仍容作主客重来。当门夏木阴阴合,绕屋秋花缓缓开。借取小园充小隐,兰成词赋谢无才。
【笺说】
1936年秋,钱先生偕夫人欧洲大陆游后,返回英国牛津,仍赁居原住处,即牛津大学公园对街高级住宅区,花园路(Park Road)16号的瑙伦园(Noeham Carden)。归来作此诗,抒发有如“客舍似家家似寄”般的情思。(此诗原题为《自欧陆归牛津故庑恼人园(Norham Gardens),一邑最胜处,余赁屋五椽,门对修道院》。)
缁衣抖擞两京埃,又着庵钟唤梦回。
首联写从欧洲归英国。上句写,抖擞尽衣上,游览两京的旅尘。
“淄衣”,青衣;旧时指旅途的衣服。如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中就说:“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淄。”此句的“京埃”,即陆诗的“京洛尘”,本用以形容京城功名利禄的尘俗;此用其字面意义。
“两京”,此指法国首都巴黎与瑞士首都日内瓦。
下句描写,归来睡梦中又叫修道院的钟声唤醒。
“庵钟”,指修道院的钟声。钱锺书此句有自注:“门对修道院。”钱先生很喜欢这“旧寓”的环境,曾有“绕庐密树缀疏花,经籁钟声绝世哗”的诗句来赞美。所以这“又着庵钟唤梦回”,并不是怨词,而是又回到旧日习惯的生活中来的惬意。
聊以为家归亦寄,仍容作主客重来。
颔联写归来的感受。上句说,且以这里为家,回归故国也是寄人屋下。
此句化用宋刘克庄《玉楼春》词:“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的下句。“归亦寄”之“归”,在这里指的是归家、归国之“归”。“寄”,指寄居他人之处。
这句既有暂以安身的无奈,也有游学四海的不宁,以及归家之后的寄身无定,这样一些复杂的情感都杂糅在此句中。要知道,此时故都“寇氛”浓重,国难在即,归去也将动荡不安。
细思这种“归亦寄”的感慨,也可扩大为人生境况的感喟。明末祁彪佳《寓山注·归云寄》云:“客游之兴方酣,有欲登八角楼者,必由斯寄,盖以楼为廊,上下皆可通游屧也。对面松风满林,如卧惊涛乱瀑中,一派浓荫,倒影入池,流向曲廊下,犹能作十丈寒碧。予园有佳石,名冷云,恐其无心出岫,负主人烟霞之趣,故于寄焉归之。然究之,归亦是寄耳。”朱良志曾对祁彪佳此语发挥说;“人世苍茫,寄身于宇,来往倏忽,直到暂寓暂归,如同云生云灭,云卷云舒,故'归亦是寄’。”(《生命清供》之四《暮鸦宾鸿》)人生“归亦寄”,良可叹也。
钱锺书先生自己在《管锥编》第三册1159页也论述了此意的来源,说道:
谢安《与之遁书》:“人生如寄耳,顷风波得意之事,殆为都尽。”按《古诗十九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文选》李善注引《尸子》:“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又“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善注:“已见上注”;又“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善无注;魏文帝《善哉行》:“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善注亦引《尸子》。…(周)必大《平园续稿》卷一五《如寄斋说》:“东坡博极群书,无不用之事,波澜浩渺,千变万化,复语极少,独'人生如寄耳’一句,不啻八九用之’。”
下句说,我这客人重来,仍然容许我做主人似的。
此“客”是“房客”之“客”,但房主仍然让房客再次居住,成房子的“主人”。此意,如宋彭龟年《送吕子约赴天台倅》诗所写:“从兹往来频,不辨主与客。”据吴学昭的《听杨绛讲往事》记载,瑙伦园的房主达雅女士在他们从巴黎回来,为他们换了一套大一些的房子,浴室有大澡盆,用电热水器,是个不错的房主。
此诗颔联工而妙,写出了“客舍似家家似寄”的亦主亦客的情怀。
当门夏木阴阴合,绕屋秋花缓缓开。
颈联描写居处的景致。上句说,正对着门的树木,夏天时就绿荫相连。
“夏木阴阴”,夏日树荫浓郁;语出唐王维《积雨辋川庄作》:“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上句是回思夏季,下句则直写当下:秋季绕屋的花儿开得很长久。
“缓缓”,在此形容花期长久。但也透出人的期待,美丽要慢慢展开,让人从更长久地欣赏。花开缓缓,前人诗句早就有此,如宋王阮《馆娃宫一首》:“缓缓花开陌,弯弯月照州。”
上一联二句写情,此处颈联二句则是写景。
借取小园充小隐,兰成词赋谢无才。
结尾二句写自己的心境。上句说就借这小园,权当作小隐吧。
“小隐”,就是隐居在山林;语出晋王康琚《反招隐》:“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
上句有“小园”,下句自然牵连谈及“兰成”。“兰成”,是南北朝诗人庾信的字,此人擅词赋,曾作有《小园赋》。因此下句说,惭愧我没有庾信写《小园赋》的文才,不能写出此情此景。
“兰成辞赋”,即指庾信写的《小园》赋,有句云:“若夫一枝之上,巢夫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座;嵇康锻灶,既烟而堪眠。岂必连洞房,南阳樊重之第;绿青锁,西汉王根之宅。余有数亩弊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雨。虽复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况乃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抒发的是不求富贵,不慕荣华的情怀。
钱先生极称庾信之赋才,《谈艺录云》九十则云:
(庾信之赋)无不托物抒情,寄慨遥深,为屈子旁通之流,非复荀卿直指之遗,而穷态极妍于《哀江南赋》。早作多事白描,晚制善运故实,明丽中出苍浑,绮褥中流转;穷然后工,老而更成,洵非虚说。
此句的“谢”,就是愧谢,就是辞谢。当然是钱先生的自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