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12
此心
伤春伤别昔曾经,木石吴儿渐忏情。七孔塞茅且浑沌,三星钩月欠分明。闻吹夜笛魂犹警,看动风幡意自平。漫说此中难测地,好凭心画验心声。
【笺说】
1936年,在英国的钱锺书写了两首有关“心”的诗,即“此心”与后面的“观心”两题的诗。
钱先生为什么写了两题这样的诗?具体原因,未有记载,也很难猜测。但我们知道钱先生很早就对人的心理产生了探究的兴趣,并且可以很有把握地说,钱先生的著述,很多得益于心理学的研究与学习。早在大学读书时,他就写了《一种哲学的纲要》和《美的生理学》两篇书评,都是评论心理学的著作。于此可知他对心理研究的关注,也可揣知他读了许多心理学著作。他在著作中提出和提及的“通感”、“补偿反映”、“意识腐蚀”、“好音悲哀”、“注意时限”、“旁思”、“比邻联想”等,均是心理学的概念。可能是这种对心理复杂性的认识,使钱先生更为关注人心,写下这样的诗。
诗题为“此心”,是写谁的心呢?从诗句中看,是写钱先生自己的这颗心。那么写了钱先生这颗心的什么方面呢?我们逐句看。
伤春伤别昔曾经,木石吴儿渐忏情。
首联表达,自己渐懂情感。上句说,伤春伤别的情感,过去都曾经历。
“伤春伤别”,语从李商隐《杜司勋》诗中来:“刻意伤春兼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李商隐是说,杜牧写诗,刻意地描写伤春伤别的内心情感。我国写“伤春”,首推宋玉的《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最为显豁。而“伤别”,则江淹的《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诸种相别之境,“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伤春伤别”,是人心极为刻骨的两种情感,这里首句就直接写“此心”所经受的强烈的情感冲击。
下句说,我这吴地的木头人,渐渐懂得了要体味自己的情感。
“木石吴儿”,形容人不动情感,如木头人石头心;语出《晋书·夏统传》。说的是,“(夏统)其母病笃,乃诣洛市药。会三月上巳,洛中王公已下并至浮桥,士女骈填,车服烛路。统时在船中曝所市药,诸贵人车乘来者如云,统并不之顾。太尉贾充怪而问之,统初不应,重问,乃徐答曰:'会稽夏仲御也。’……(贾)充欲耀以文武卤簿,觊其(指夏统)来观,因而谢之,遂命建朱旗,举幡校,分羽骑为队,军武肃然。须臾,鼓吹乱作,胡葭长鸣,车乘纷错,纵横驰道。又使妓女之徒服袿襡,炫金翠,绕其船三匝。统危坐如故,若无所闻。充等各散,曰:'此吴儿是木人石心也。’”
“忏情”,忏悔、体味某种情感;叶元礼《浣溪沙》词:“浅颦淡笑总难期。教人何处忏情痴。”
钱先生生于无锡,也是“吴儿”,故用为自称,说自己本是“木人石心”,也渐渐懂得了体味、咀嚼自己的情感。
此诗首二句概写了钱先生情感的发蒙。
七孔塞茅且浑沌,三星钩月欠分明。
颔联上句说,人心若堵塞不通,就会无知无觉,如混沌一般。
“七孔”,即七窍,指心,古人认为心有七窍。《史记·殷本纪》:“纣王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
“塞茅”,心塞茅草。此语出《孟子·尽心下》:“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浑沌”,无知觉之初始状态;本出《庄子·应帝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要注意,庄子这里说的“七窍”,是指眼耳鼻舌嘴,而不是指心。)
下句说,人的内心是难以捉摸的,很容易看不清楚。
“三星钩月”,是一“心”字形;语出秦观《南歌子》词说:“天外一钩斜月,带三星。”此为拆字法,钱先生《谈艺录(补订本)》六九则,指出秦观的此语的拆字法是本于禅宗:
词章家隽句,每本禅人话头。如《五灯会元》卷三忠国师云:“三点如流水,曲似刈禾镰”;卷五投子大同云:“依稀似半月,仿佛若三星”;皆模状心字也。秦少游《南歌子》云:“天外一钩斜月,带三星”,《高斋诗话》谓是为妓陶心儿作;《泊宅编》卷上极称东坡赠陶心儿词:“缺月向人舒窈窕,三星当户照绸缪”,以为善状物,盖不知有所本也。……死灰槁木人语,可成绝妙好词。
闻吹夜笛魂犹警,看动风幡意自平。
颈联上句说,听到夜里有人吹笛,心魂也还被惊动。
“闻吹夜笛”,有一典故,魏晋时嵇康与吕安先后被杀,其友人向秀经过嵇氏旧居,闻邻人笛声,感伤不已,作《思旧赋》,云:“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囊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下句说,看清楚是风幡自己摇动,内心自然平静。
“看动风幡”,看见风幡摇动。这里有个禅宗的典故,不知此典,此句难明。据《坛经》记载,六祖慧能得到了五祖弘忍的衣钵传承,隐姓埋名,隐遁到了广州法性寺(今光孝寺)。“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慧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人)者心动。’”
“意自平”的“意”,就是心的活动。“意自平”,就是不“心动”,不因为外物的影响,失了本心。
颈联二句,一句言闻笛而“魂警”,一句言风幡宜“意平”,看似相反,实则都是与本心相应,或者说动其所动,静其所宜,是心面对外界的应有反映。于此可见,人心的活动真是复杂,难以认识。
漫说此中难测地,好凭心画验心声。
尾联上句说,说此心是难以猜测之地,这是胡说。
“漫说”,空说,乱说;朱熹《奉酬九日东峰道人溥公见赠之作》:“三生漫说终无据,万法由来本自闲。”
“难测地”,难以猜测的地方,指心;此语出《世说新语·雅量》:“顾和始为扬州从事,月旦当朝。未入,顷停车州门外。周侯诣丞相,历(意谓经过)和车边。和觅虱,夷然不动。周既过,反还,指顾心曰:'此中何所有?’顾搏虱如故,徐应曰:'此中最是难测地。’”
那么,怎么才是不“漫说”呢?结论在尾联下句:应该凭借他的诗文著作检验他的心声。
“好”,是应该之义,不是“喜好”、“偏爱”之义。如宋蔡戡《送葛谦问》:“傥有新诗摹胜槩,好凭尺素寄双鳞。”宋欧阳修《送窦秀才》:“一驿赋成应援笔,好凭飞翼寄归云。”两诗的“好凭”之“好”都是“应该”的意思。
“心画”,是指书;语出扬雄《法言·问神》:“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钱先生说,心虽难测,还是应该从其的著述、语言,检验出他的内在心声。
这就涉及到言(文)与意(心),也是文与人的关系这样一个大问题。从此诗看,似乎钱钟书先生主张“文如其人”,其实并不如此简单。钱先生说“验心声”,而“验”并不等于“如”。
我们且看钱先生的两段论述,第一段见于《谈艺录(补订本)》第四八则:
以文观人,自古所难。……脱曰“文可觇人”,亦须于言外行间遇之矣。“心画心声”,本为成事之说,实少先见之明。然所言之物,可以饰伪: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风,不能尽变为澄澹,豪迈人之笔性,不能尽变为谨严。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也。……所言之物,实而可征;言之词气,虚而难捉。世人遂多顾此而忽彼耳。……且也,人之言行不符,未必即为“心声失真”。常有言出于至诚,而行牵于流俗。蓬随风转,沙与泥黑;执笔尚有夜气,临事遂失初心。不由衷者,行亦有之。安知此必真而彼必伪乎。……见于文者,往往为与我周旋之我;见于行者,往往为随众俯仰之我。皆真我也。身心言动,可为平行各面,如明珠舍利,随转异色,无所谓此真必伪;亦可为表里两层,如胡桃泥笋,去壳乃能得肉。古人多持后说,余则愿标前论。是以有自讳自污之士,有原心原迹之谈。……言固不足以定人,行亦未可以尽人也。神奸巨恶,文过饰非,以言弥缝其行自属不鲜。……自非“知言”若孟子,亦姑且就事论事,断其行之利害善恶,不必关合言行,追索意向,于是非之心,别求真伪,反多诛心、原心等种种葛藤也。
第二段见于《管锥编》第四册13387页,就会更加明了此“验”字的深意。钱先生在引述梁简文帝《诫当阳公大心书》“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时说,“作者修词成章之为人”与“作者营生处世之为人”不宜混为一谈:
“文如其人”,老生常谈,而亦谈何容易哉!虽然观文章固未能灼见作者平生为人行事之“真”,却颇足徵其可为、愿为何如人,与夫其自负为及欲人视己为何如人。
钱先生认为,尽管如此,所写文章还是可以“验”其人的。他批评说,元好问《论诗绝句》中评论潘岳《闲居赋》:“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此论不全对:
元氏知潘岳'拜路尘’之行事,故以《闲居赋》之鸣'高’为饰伪'失真’。顾岳若不作是赋,则元氏据《晋书》本传,祗视其'干没’趋炎耳;所以识岳之两面二心,走俗状而复鸣高者,端赖《闲居》有赋也。”
这才是“验”的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