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东明:二嘎咕的悲欢

【总第067303期】


二嘎咕的悲欢
作者:尤东明
在东北这个地方,噶咕这个名头,不是很风光的。
村子的南边有一大片樟子松林子。
每到夏天,茂盛的樟子松和林子里边的杂草,便会蜂拥地郁郁葱葱起来。但高大茂密的樟子松的树冠头,却总是将林子的深处遮掩得阴森森的。
林子里的松树,都有水桶一样粗细了。可是、几乎没有人知道这片林子是什么人,在什么年代栽起来的?也没人知道,是从什么年代开始,是林子前边和后边的哪个村子,开始有人把死去的人,葬在了这片林子里?这么多年下来,在这片林子里,已经林林总总,陆陆续续的堆出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坟丘了。以至于林子一前一后的两个村子,都把这片林子当成了义地。坟丘子一多,杂草丛生的林子里就更显得幽静和阴森起来。一些胆子小,或者是心里干净的人,宁可绕道多走几步路,也不肯靠近林子一步。所以,前后村子里就有人叫这片林子是坟圈子,也有人叫它乱葬岗子。那是因为葬在这里的人,不分男女姓氏,不论年岁大小,况且,怎么样个死法的,都有。
另外,让人对这片樟子松林子满怀畏惧的原因,除了林子里安静阴森,平时鲜有人迹纷扰以外,就是这片林子,竟成了几只野狐狸,狗獾子和野貉子的老窝了。有人说,别看它们的窝,就是随便地在树根下打个洞,其实它们真正的窝,就在附近的坟丘子下边的破棺材里。这个人还说,这几个狐狸狗獾,因为住在棺材里,常年与死人的尸骨为伴,因此,身上都带着阴气。而且这里的几只野狐狸狗獾竟然不怕人,有时候居然蹲坐在坟头上,与上坟祭祀的人对视着。因为村子一直都流传着狐仙神乎其神的各种传说,所以,前后村子里的人们都对这些野狐狸狗獾子心存敬畏。尽管,有一段时间,野狐的皮毛挺值钱,但是,在前后村子里,没有人敢去逗弄这几只野狐,真怕惹恼了狐仙,会遭到它恶毒的报复。
村里有一家养狐狸和貉子的养殖户,也把得了病,治不好了的病狐狸和病貉子,给送到林子里,要它们自生自灭。所以,林子里的乱草丛中,经常能看到它们那白森森的骨头,这又凭空地加剧了林子里面阴森怕人的气氛。
有人猜,那些死去的狐狸和貉子的皮肉,就是被这野狐狸,狗獾子和野貉子们给啃吃了。
林子里的坟丘子多了,就像是活在世界上的人一样,自然地就给分出高矮胖瘦,三六九等来。林子里的众多坟丘子也一样,自然地分出高门大宅和小门小户来。靠近林子北边的一块高坡地上的一处坟宅,就显得豪气得很。被堆砌的很高大的几个坟丘前,立着像一扇小门板一样大小,理石板做成的墓碑,墓碑上还挂着一个漂亮的花环。就是墓碑下边的供桌子,也是用光亮的大理石板做成的。坟茔的四周,还被孝子们用水泥和红砖,砌了一个大大的院落。若打老远地去看这几座坟茔,在林子里的一片坟丘里,简直就是冥界中的“豪宅”了。
前村二嘎咕爹妈的坟,也在这片林子里,把着林子的西边。可能是年头多了,坟头里边的棺木朽掉了,坟头塌下去了吧。所以,坟头变成了一个隐在杂草丛里的,矮趴趴的小土丘子。以至于在这片林子里,它竟然连一个小门小户都算不上。就是二嘎咕逢年过节来给爹妈烧纸送钱,也有闹出烧错了坟头的笑话来呢。村里有上岁数的人就说二嘎咕;找时间,拉两车料沙,好好地把那个坟头拾掇一下。省得再烧错坟头认错了爹娘。二嘎咕一咧嘴,露出嘴里还剩下的几棵黄板牙:费那事干啥。你看人家北边坡上的那个大坟茔地,那祖宗把儿女保佑的,高官得坐,骏马任骑,人丁兴旺,财源滚滚。这样的坟头,收拾起来也带劲。再看咱家祖宗的坟头,青烟都没冒过,到我这辈子呀,坟头上只能长蒿子了。一来二去的,也就没人管他家的闲事儿了。那爹妈的坟头,在草丛里,就更矮趴趴地了。
二嘎咕说的那个大坟茔,就是那个林子里首屈一指的冥界“豪宅”。在那“豪宅”里边住着的是后村当了一辈子村长的老庄的爹妈,还有老庄这一辈子娶过的两个女人。如今,连老庄自己也住进这豪宅里边,与他的亲人们团聚了。
说起这老庄村长,在当地,那可不是一般人儿。早年时,跟着爹娘从山东老家闯关东,凭着认识的几个字儿,就当上了小队长。后来,他前房的大儿子凭着老庄的关系,进了工农兵的大学读书,后来升官升到了市里。所以,别看老庄在村里当村长,可是就连县里的领导都得高看他一眼,更别说是乡镇级别的了。每年老庄的米面粮油,柴煤果品,高档烟酒,就连过年的秧歌,自然都是少不了他的。所以,老庄这村长也一直稳稳地坐到了退休。至于老庄二房的几个儿女,在县里市里,无论是做生意跑买卖,还有孙子辈们的读书,工作,就都是顺风顺水,水到渠成的事了。儿孙们都认为这是祖宗阴护庇佑的结果。所以,儿女们毕恭毕敬地集资,把这座坟茔精心地修缮侍弄不说,但凡过年,清明等阴阳节日,必大车小辆,带足丰盛的祭品前来祭祀,搞的几个坟头上青烟缭绕。其规模之大,在樟子松林这一带,无鬼能及。也着实地令林子里边,阴阳两界的一众邻里们羡慕之极。
二嘎咕有五十多岁了,家里有哥们四个。他是老二。二嘎咕打小儿就淘气的很,不像那哥们三个,还稳当一些。
他原本不是小村的人,是十来岁的时候随爹妈迁来小村的。他家原来那个地方穷,吃不饱饭,二嘎咕的爹妈就寻思着树挪死,人挪活,换个地方。不求大富大贵,求个吃饱肚子就行,所以,扑奔着一个乡亲,来到了这个小村。可是美好的想法却总是事与愿违。住的那一间矮趴趴的小土屋,还是那个乡亲看他家实在困难,施舍给他家住的。由于没有户口,没有土地,就只能靠在山边,河套开小荒,给人打小工,秋天到别人家收获后的地里捡粮食过日子。本来日子过的就捉襟见肘,怎奈家里的四个饭量蹭蹭见长的小伙子,硬是吃得老子害怕,吃得老妈每天做饭都害愁,不知道给这一家人做啥饭吃。但她知道,家里盛面的小缸又快见底了。
没办法。借,是实在不好意思再向左邻右舍们张嘴了。再说,就是借来一盆面,,一袋米,就凭家里的四个吃死老子的家伙,那也是杯水车薪,根本不抗他们造的。没招了,二嘎咕他爹就在胳肢窝下夹了一条麻袋,趁天黑,偷偷摸摸地去村子周围“打野秋风”。不管是谁家的青苞米棒子,嫩窝瓜球子,还没长的够大的土豆蛋子,划拉划拉就弄下一麻袋,回家,掺着玉米面儿,就能对付个十天半月的。而“协助”他爹去“打野秋风”的帮手,总是他家老二。因为老二人机灵,会说辞,再说,身上还有一把子力气,是老爹的得力助手。有时去“打野秋风”,也会被人家给怼上,但是看他家穷的那个样,谁还能在乎那一袋半袋的仨瓜俩枣子。还有人家觉得他家连个户口都没有,却有四个十好几了的小伙子,人家光脚不怕穿鞋的。既然他敢偷你的,那就摆明了不怕你。要是把事情整的太僵了,就怕这家人家日后祸害自己。所以,多事不如少事,干脆拉倒了。这爷俩也讲究,这回偷了你家的,下一回保证对你家秋毫不犯。
从夏偷到秋,老嘎咕,小嘎咕的名头就叫起来了。因为大家在村头村尾唠扯起自己的园田地,是被谁给打了“野秋风”,还是被谁顺手牵了羊,没跑,准是这爷俩。为了定位更精准,小嘎咕就被变成了二嘎咕。因为他家余下的那三个小子还挺老实的。
若只是穷,这穷日子怕还能对付着过下去。那年春节,看别人家都欢天喜地,满桌佳肴。再看自己家,清锅冷灶,低矮透风的土屋,四个肩膀头齐刷的秃小子。二嘎咕的老爹愁上心头,不觉得多喝了两杯价格低廉的散酒,当晚就头痛难忍。恰巧,二嘎咕在家门口捡了一个别人放过,但没响的二踢脚。也不知二嘎咕是怎么鼓捣地,二踢脚被他给弄响了。不过,这二踢脚不是响在天上,而是炸在了二嘎咕的脸上。大过年的,二嘎咕就整天趴在炕上疼得没完没了地哼哼。没过几天,在一铺炕上养病的老爹就一命归西了。
这个年过的,也终于把二嘎咕他妈也给过得倒了“台子”了。几个月后,在樟子松林里,二嘎咕他爹的坟又被重新挖开,人们把二嘎咕他妈的棺材并排地摆在他爹的棺材旁边。两个棺材上,还搭了一条红布。二嘎咕搞不懂这是干什么。别人告诉他说:“殡骨,都是这么弄的。”
这时的二嘎咕,嘴歪了,牙也少了两颗,一只眼睛也差点没保住。原来脸盘子还挺俊俏的一个小伙子,一下子变得惨不忍睹了。
没有了老爹老妈的拘绊,老大,老三和老四,一齐离开了小村,去外地谋生了。哥几个轻易的也不回小村里来。
没有了老爹老妈的拘绊,二嘎咕也变得整天游手好闲起来。谁家有婚丧嫁娶,谁家修屋建房,都能看到二嘎咕的影子。活儿没见他干多少,只是为了混一顿酒喝。
这一年,经村里人撮合,二嘎咕娶了外村子里的一个傻姑娘。这傻姑娘比二嘎咕小十来岁。从此,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谁家浇地基,谁家上房梁,村里人就能看到二嘎咕两口子的影子了。只是这傻姑娘有时很“彪”。有人家办婚丧嫁娶,她能就着人家吃剩下的“折箩”,喝光一大瓶饮料。尿急了,蹲在大街上就尿,根本就不管跟前有没有人。
转过年来,傻姑娘竟然给二嘎咕生了个胖小子。二嘎咕满心地欢喜,毕竟有了后代了。但二嘎咕的心里又存了满满的忧虑,因为丈母娘的脑袋瓜就十分地“不灵光”。
二年以后,二嘎咕的忧虑一步一步地变成了现实。用二嘎咕的一句话说儿子就是:活随他那个死妈,就他妈地知道吃。
由于二嘎咕娶了傻姑娘,娘家人出面,给他换了一个住房。还张罗着给他落上了户口。儿子出生了,他就有了三口人的口粮地了。三口人的生活虽然是撑不着,但也绝饿不着了。所以,二嘎咕再也用不着偷偷摸摸地去打“野秋风”了。二嘎咕自嘲地和大家伙开玩笑说:“这项手艺活儿,在他这儿不幸地失了传了。”
二嘎咕人挺懒的,基本是不爱干地里的庄稼活。给人家帮忙,也大多是奔主家饭桌上的酒菜去的。但他给人家帮忙可不拉假活,有多大的力气,就使多大的力气。而且,许多人家不愿干的脏话,危险的活儿,他都常常地自告奋勇。比如,村里有人去世出殡的时候,要有一个“煞扣”(就是用几根长长的鉄钉子把棺材的盖子钉死)的过程,在村里,二嘎咕就充当了这个角色。因为,每一次“煞扣”,主家都会给上个三五十块钱的。
现在,村里土葬的规矩变了,都改成火葬了。但村里人却没人用盛骨灰的那种小匣子,说那小匣子太小,魂儿在里边活动不开。街里原来做大棺材行的那个匠人贩子们就动了脑筋,把大棺材改小了卖。棺材小啦,价格就看着便宜了。熟不知大改小,用不了。原来做一个棺材用的木料,现在能做仨还多。这回,棺材行的利润赚的更大发了,卖棺材的老板就总是偷着乐。当然,偷着乐的还有村子里的二嘎咕。原本就要下岗的二嘎咕,又重新找到一个职业,就是把人火葬后的骨头,再在小棺材里给一块一块地摆起来。当然,这个也是不能白给摆的,主家给的钱一般要比轮锤子钉棺材盖子给的多。
老庄村长的骨头就是二嘎咕给“摆弄”地。
为啥说是“摆弄”地呢?因为,搁在一般人身上,二嘎咕也就是随便,大概地给摆一下就得了。但老庄村长可不行。因为参加老村长葬礼的人,多了去了。而且还有好多人,都是有身份的人。二嘎咕想,这可不能给人家掉了链子喽。何况,老庄村长两房的儿女们大早晨就放出了话儿来:好好地给摆着,赏钱亏不着。就凭这,二嘎咕就戴了一双崭新的红手套,用了比别人多出一倍的功夫,十分敬业地,规规矩矩地,精心地把老庄村长的每一块骨头,都摆弄整整齐齐的。其实,二嘎咕对老村长的骨头摆放的对不对,准确不准确,心里根本就没底。但老村长的一帮儿女们此时都趴在地上,比赛着看谁哭的响呢,根本就无暇顾及二嘎咕。而周围那些帮忙的人们,也根本就不往小棺材跟前靠。二嘎咕在心里蔑视地说:就凭他们?哼。连我都弄不明白的事情,他们又懂个啥?
起灵了,老村长的大儿子媳妇给了二嘎咕五百块钱。二嘎咕嘴里客气着,手里推送着。但大儿媳妇干脆不让二嘎咕的那双手碰到自己,五张钞票就在风中凌乱地飘到地上。最后,又被二嘎咕捡起来,踹到了自己的兜里。
这种场合,二嘎咕总是能造个脑满肠肥,酒足饭饱,可就苦了家里的傻老婆和傻儿子了。还算有良心的二嘎咕就寻一些各桌子上的残酒剩菜拎回家去,给那傻娘俩吃。自己,也喝着那残酒,跟着吃上几顿。但婚丧嫁娶的事情终究不常有,所以,二嘎咕家里,就很少见到有大鱼和大肉的日子了。
那一次,在松树林子里,二嘎咕抓着一只领“灵”的公鸡。这是因为人家送葬的人在公鸡的腿上栓了一条绳子。否则,凭二嘎咕的腿脚身板儿,是万万抓不着它的。
这领灵“的”公鸡,在村子里可是有讲究和说道的:村子里如果有人死去,都要找一只大公鸡,把它放在棺材头上,到墓地,临下葬的时候,把公鸡撒开。人们就以为死人的灵魂会跟着公鸡走了,就不能回家了。一般人不去抓它,唯恐死人的魂儿会跟着公鸡到自己家来。这时候,就有几个淘气的小子,把公鸡抓着。几个人再寻一个安静的地方,把它宰了,再炖上。弄瓶酒,吃了喝了完事。二嘎咕却没管这事儿,而是拎了这只领“灵”的公鸡儿,径直地回了家。烧水,杀鸡,炖了给老婆孩子吃了。吃完了,老婆孩子把嘴上的油一抹,就天天嚷着,要二嘎咕去松树林里边抓公鸡。
二嘎咕在心里骂这娘们两个“傻逼样,这公鸡能是他妈天天有的吗?”
这一天,二嘎咕又被这傻娘俩催得心烦。一边嘴里骂道:“就他妈知道吃公鸡,那天把我变成公鸡吃了得了”。一边怒冲冲地拎着一条破袋子,骑着一个破自行车去松树林子里。他心里想。实在打不着“野秋风”,就在松树林子里捡些松树蘑菇回来,用园子里的辣椒炒一下,晚上就能喝上二两了。实在是连蘑菇也捡不着,掰两捆松树枝子回家烧火也是好的。但公鸡,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松树林子里边,又平添了一座围满了花圈的土丘子。对此,二嘎咕倒是习以为常,在松树林子里边,这土丘子好几十个呢。这准是后边村子里的谁又没了,葬在这里。因为除了前后边两个离松树林子近的村子里的人家,才把死去的人埋在这里。其他村子里,还没人往这里埋过人呢。
只是令二嘎咕心存疑惑的是;这个坟丘,是埋在离自己爹妈的坟不远的地方,这几乎让二嘎咕有些恼火。这林子里边有的是地方,怎么非得跟我家抢这个地方。莫不是相中了这块地方不成?要是想抢风水宝地,去和北边坡上的老庄抢啊,人家那地方才是风水宝地呢。只是听说人家老庄的儿女们早些年就花了大价钱,从外地请了风水先生过来,相看了坟地的风水堂口,说这是这片林子里唯一的一块宝地。最低也能保身后边三、五代的儿女们出大官,不缺钱。所以,人家的后代就把这块地界给圈起来了。你就是想抢这块风水,总不能把死人埋到人家的坟圈子里吧?可是那也不能跟我家抢啊。要知道我也有老婆,有儿子的,死了以后也得埋在爹妈的身边的。你家这么办,是不是太不仗义了?可是又一想,看看自己家过的穷困日子。再想想自己的命,摊上这么一个傻子媳妇,还有一个傻儿子。想想,不是自己的命不好,就是爹妈的坟埋得不是地方。哼!二嘎咕从鼻子里边重重地哼出一声来,又挥起手里用来钩砍松树枝子的钩镰,照着躺在坟丘子上的花圈,狠狠地砍了下去。嘴里头还不止一遍地,忿忿地说:“叫你抢地方,叫你抢地方,叫你把我家所有的穷气,傻气,都抢走得了”。砍过了,也忿过了,二嘎咕还觉得不解气,又绕到坟的前边,想去看看这是谁家的坟。
坟丘子前,立着一块用厚厚的木头板子做的牌子。上边有用毛笔墨汁写的黑字。字儿二嘎咕还能磕磕巴巴地对付着认下来,但牌子上写的这个人,二嘎咕不认识。他就用手指着这个人名,又忿忿地大声叫道:“就是你了”!好像自己下辈子的贫穷,老婆孩子的傻气,也一定会被坟丘里边的这个人抢走似得。
木头牌子下边,摆着几颗红艳艳的苹果,一大串青黄色的香蕉,好像还有糕点,但不知已经被什么东西给啃得囫囵半片的了。二嘎咕感到很兴奋,忙不迭地把苹果,香蕉装进手里拎的袋子里。心说:有这个,也能对付一下家里的那两个傻子了。
二嘎咕用破自行车子驮着两捆松树叉子,还有袋子里的几颗红苹果,一串香蕉,悠悠然地回家了。从那以后,二嘎咕家房后边,也悠悠然地堆起一坐松树枝子的小山,不大也不小,但对付着烧一个冬天,应该没问题的。左邻右舍还暗暗嘀咕说:’“看不出,二嘎咕这家伙,有正事儿了。”
整整一个冬天,厚厚的雪,埋住了去松树林子的路。二嘎咕只是在过阴历年的时候,跟头把式地去给爹娘送了些纸钱,就再没去过松树林子。
时间过的飞一样地快,雪化净了,二嘎咕家房后边的那一堆松树枝子也烧的差不多了。平日里,二嘎咕也没啥事做,就又拎起钩镰,去松树林里扯松树的枝子回家,放干了好烧火。
清明这天,是一年当中松树林子里最热闹的一天了。南北两村,去往松树林的土路上车辆不断。松树林子里烟雾缭绕,还有祭祀的人,在坟前噼噼啪啪地放起了鞭炮来。所以,松树林子里边到处飘着一股子烧纸灰和炮硝的味道。这天,二嘎咕也来到松树林里。他同样也得给他的爹娘上坟。但他上坟还有一层意思在里边;他想打有些坟丘前那些祭品的“秋风”。
必须要晚一些时间才能去。毕竟这不是啥光彩的事情,被人家看到也不好。这个道理儿,二嘎咕的心里还是明白的。所以,二嘎咕选在人家都回来的时候,他才去。他去松树林子的时候,林子里边的那个纸灰和硝药的味道还没散净呢。
令二嘎咕欢喜的是,他很快就装满了手里的袋子,虽然都是些水果,沾了烧纸灰的点心,但是,还寻到几包被拆开包的香烟,开了瓶盖的白酒,这才是二嘎咕的最爱。那些水果,点心,二嘎咕才不感兴趣,那是给家里那两个傻家伙装的。
在老庄村长家的“豪宅”里,二嘎咕有了新的发现,每一个坟头前的供桌上,除了果品,糕点,高档的烟酒,居然还有烧鸡,而且是每个坟前都有一只。这让二嘎咕大喜过望。干脆,二嘎咕就坐在老庄的坟前,吃着老庄的烧鸡,抽着老庄的香烟,还喝起了老庄的酒来。
四月的北方,远山还未曾有春天的迹象,但松树林子里的草地上,已经露出浅浅的草芽了。松树林子外边的地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们在忙着清理大地里上年的玉米秸秆,二嘎咕知道,这块地过几天,就能用大马力机车整地了,再过些日子,就能播种苞米了。
眼看着人家干活,二嘎咕就不觉得烦上心来。看看人家的日子过的,有劲。再看看自己家的日子,那还能叫日子?人家都预备种地了,可自己家的化肥钱还没影子呢。往年,二嘎咕懒,都是把地包给别人种。人家给的包地钱当年都不够花,更不用说存钱了。这两年,种地的补贴多了,土地一下子就金贵了。村里许多人就想琢磨着包二嘎咕家的地种,可二嘎咕想自己种,可是手里边还没有钱。去银行贷款种地,二嘎咕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插伙贷款,得要三家联户,相互担保才行。可是村子里根本没有人肯为二嘎咕家担保。眼看着,二嘎咕家想种地,有点悬门。
又想想家里的那傻娘们两个,整天除了要吃的,就是要喝的,还他妈一个大钱儿也挣不来。想想就窝心。人家都买楼了,买车了,自己家还在吃低保呢。唉。但这些年也多亏得有这个低保,要不,这傻娘们两个,可能连粥都他妈喝不上。关键是这个傻儿子,十好几岁了,傻不说,还他妈的人事不干,老给自己惹祸。年前,傻儿子撬开了一家邻居的门,偷走了人家准备过年的鞭炮,好烟,还有酒。鞭炮给人家放啦。酒给人家摔了,一条好烟,竟然被别人给骗走了。害的二嘎咕赔了人家好几百块钱。这傻儿子,真他妈地傻透了腔子了。这好几百块钱能买多少东西?搞的自己家过年,都紧紧巴巴的。二嘎咕还生这家邻居的气:;你说你知道邻居家有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儿子,你干啥家里不留下一个看家的人?你家过年干啥要买这么好的酒,这么贵的烟。居然好几百块钱。为这,二嘎咕用一根木头棍子子,劈头盖脑地暴打了傻儿子一顿,直打得傻儿子像被杀的猪一样的嚎叫。傻儿子越是嚎叫,二嘎咕就越觉得有一股火气冲向脑袋顶上,就打得更加“猛烈”了|。一直打得傻儿子连滚带爬,鬼哭狼嚎地告了饶。打得傻女人都留下了心疼的眼泪珠子,拿着家里的擀面杖要跟自己拼命。其实,连二嘎咕自己都心疼。儿子再傻,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嘛。但周围的邻居们,包括被儿子撬了门的那家,竟没有一个人出来,哪怕是拉一把,劝一句,二嘎咕都会立马地收了那条挥舞在傻儿子身上的木头棍子。二嘎咕知道,这几年,因为傻儿子淘气,经常把邻居们给得罪的不轻。已经没有人再像傻儿子小的时候那样,看傻儿子可怜,包饺子给傻儿子送一盘子,炸果子炸麻花也给自己的傻儿子送几根来。二嘎咕也知道,邻居们都恨不得眼里的傻子离开他们越远越好,甚至,巴不得他死了才好。又想,傻儿子现在就开始给自己惹祸,再大了,还不得把天给我捅得漏了。这两个傻家伙,搁在谁的家里,都他妈逼的没好。二嘎咕喝着老庄的酒,在心里狠狠地骂着。
 唉!二嘎咕长又长叹了一声,年都过去三个月了,二嘎咕想起来这件事,就觉得肚子里边的心疼。一个是心疼自己的傻儿子,一个是心疼赔给邻居的那个几百块钱。
家里有他妈的这两个傻子,真是家门不幸啊。二嘎咕扭头看见老庄坟前那座高大的大理石墓碑,心里又愤恨不平地想道:满一个松树林子,就这么一块风水宝地,还叫你家给占了,凭啥,就凭你家来的早呗?但这也不是不讲理,你就得凭人家来的早嘛。如果不是人家来的早些,你能在这儿吃人家的烧鸡,喝人家的酒吗。想着,二嘎咕又举起手中的酒瓶子,才发觉,酒瓶子已经空了。二嘎咕自己苦笑了一下:看人家的酒,就是好喝。然后,就使劲儿把空酒瓶子撇得远远地。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看来,坟地的风水可真准那。我要是死了,绝对不能埋在爹妈那个地方,要离他们越远越好。我就埋在老庄村长的“家”跟前儿。不求高官富足,每年能蹭些好烟好酒,就知足了喽。
临走,还不忘弯腰,把老庄“豪宅”前的一应贡品,悉数地打了“秋风”。只给老庄的坟前,留下一地的烧鸡骨头。
也许是喝多了老酒,头重脚轻辨不清道儿,也许是二嘎咕在老庄坟前的不敬,也许是二嘎咕打的秋风激起了林子里众多鬼神的愤怒。反正是东倒西歪的二嘎咕在林子里,踩上了一块尖利的骨头茬子。这块尖利的骨头茬子,又戳破了二嘎咕的胶鞋鞋底,直直地刺进了二嘎咕的脚板。
“他妈的,呸。”二嘎咕骂了一句,又啐了一口。可能是二嘎咕真的有些喝得大了。竟然还没感觉出很疼来。瘸瘸拐柺地出了松树林子,就骑着那个破自行车,驮着那一袋子“秋风”,遛遛达达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二嘎咕就一头栽倒在炕头上,呼呼哈哈地睡去了。傻女人和傻儿子只是知道翻二嘎咕带回家的“秋风”,根本顾不及二嘎咕脚上被骨头戳破的伤。
二嘎咕的酒醒了,确切地说,是被脚下火燎一般的伤口疼醒的。这时候,二嘎咕的脚不光是疼,还肿得肉皮子发红,活像是一个长在脚脖子上的大肉球。二嘎咕知道,这都是脚底下的伤口闹得。他要傻女人拎来一个装着白酒的瓶子,直接对着嘴,咕咚咕咚地喝下半瓶,就又昏昏地睡去了。只是这一觉,二嘎咕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有人说:“这是二嘎咕胆子太大,下手太狠,连敬鬼供神的祭品也敢打秋风拿回家。”还有人说:“林子里的狐仙看他把自己的那份烧鸡也给吃了,不乐意了,来度他去下边当差去了。”
几天以后,在松树林子里,二嘎咕爹妈的脚下边,又多了一座新坟。二嘎咕的爹妈也终于得了二嘎咕的一回济;二嘎咕的哥和两个弟弟回来。埋了二嘎咕。给爹妈修了坟,还捎带着给爹妈的坟前立了一块石头的碑,终于,也让九泉之下的爹妈发出了一声感慨:这儿子,真是没白养活!
傻媳妇只是知道嘤嘤地哭。而傻儿子好像也知道,以后再没有人给他弄好吃的了。就跟二嘎咕用木头棍子打疼了他一个样,满地撒泼打滚地嚎哭个没完。
两年过去了,傻女人和傻儿子再也没走进松树林子一步。二嘎咕爹妈和二嘎咕的坟丘子,就变成了两座长满了蒿草的荒冢。
作者简介
尤东明,农垦职工,喜欢文学。希翼借一双文字的羽翼,遨游在文学的星空里!
在场文学
The presence of literature
主       编:明桦
微  信  号:zhaominghua0526
本期编辑:学英
微  信  号:shaiwangn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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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件题材:诗歌、散文、小说、杂文,书法、摄影、绘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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