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丽专辑之一:琐细的纪念与谨严的整合 ——萧红《回忆鲁迅先生》编订过程考

作者简介

杨华丽,文学博士,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重庆市中青年骨干教师、中国郭沫若研究会理事、重庆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区域文化与文学研究集刊》主编。近十年来致力于中国现代思想史研究、抗战文化与文学研究。迄今在《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史哲》《学术月刊》《鲁迅研究月刊》等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70余篇,独立主持完成国家级、省部级项目“中国小说家庭伦理叙事的现代转型研究(1898-1927)”等多项,出版有专著《“打倒孔家店”研究》(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曾获四川省教育厅哲社奖等多项。

自1936年10月19日至今,海内外人士丰富、繁杂的鲁迅纪念话语与实践,已建构起一部绵长丰赡的鲁迅纪念史,而萧红的长篇散文《回忆鲁迅先生》无疑是其中一部无法回避的经典作品。有些学者甚至将其称为现代怀人散文这个百草园中的“花中魁首”。与此同时,在萧红其人其文的研究中,该文也历来是关注的重点之一。诸多散文名作选本、萧红散文选集或全集、萧红代表作选集中,该文屡屡出现;多部《萧红传》中,“回忆鲁迅先生”被作为一节甚至一章的标题,这些都是其重要性的证明。然而细究起来,学界对该文的深度研究其实并未有效展开。这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学界一般认为该文系作家此前所发文章的汇编,但具体整合了哪些文章,整合完成于何时,则并无系统、深入的考辨;二是不少论者认为该文中各则的顺序颇为随意,颠倒排列毫无问题,增加或删减各则之间的间隔行及间隔标志也并无不妥。由此导致了这样的现象:承认该文的经典地位却对其产生过程不甚了了,承认该文的美文特质却对其内部肌理认识不足。这无疑影响了学界对《回忆鲁迅先生》的认知,影响到该文经典地位的进一步确立。

1936年春,萧红在鲁迅家门口

《回忆鲁迅先生》一文,初次问世于1940年7月妇女生活社出版的同名书籍,由49则长短不一的文字构成,每两则之间均空一行,并加有符号以示区隔。在该书面世前,萧红仅在1940年6月大时代书局出版的《萧红散文》中收录了《鲁迅先生记(一)》和《鲁迅先生记(二)》。不少读者因此获得这样的印象:鲁迅逝世后的近四年里,萧红的纪念文章就这三篇而已。其实,随着章海宁主编《萧红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的出版,萧红更为丰富的鲁迅纪念文献浮出水面:除了常见的上述三篇散文,还有此前较少为人注意的散文《逝者已矣!》《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鲁迅先生三周年祭而作》《记忆中的鲁迅先生》《记我们的导师——鲁迅先生生活的片段》,诗歌《拜墓》,戏剧《民族魂鲁迅》,以及萧红致萧军、许广平、华岗的涉及鲁迅的多封书信。这些文本、相关注释加上编者精心整理的《萧红年谱》《萧红创作年表》中的相应条目,为我们更全面地梳理、考辨萧红撰文纪念鲁迅的情况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初步阅读并梳理这些文献后可以发现,1939年是萧红纪念鲁迅最为重要的一年,其巅峰之作就是该年完成、次年问世的《回忆鲁迅先生》。考察该文的具体生成过程,显然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厘清萧红纪念鲁迅的有关问题。

已有研究者注意到,《回忆鲁迅先生》中的部分文字曾在报刊先期发表,因此,不少人认为该文仅是相关文章的合编。在《萧红年谱》1939年条目下,与该文相关的第一条信息为:“9月22日,整理完成《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年祭而作》(应为《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引者注),后载《中苏文化》第四卷第三期。此后,发表多篇回忆鲁迅的文字。”而第二条则是:“10月下旬,将整理好的有关回忆鲁迅的文字结集为一本小册子,取名《回忆鲁迅先生》。”在《萧红年谱》1940年条目下,又有“7月,《回忆鲁迅先生》由重庆妇女生活社初版”的说法。在这样的表述中,《回忆鲁迅先生》似乎是以1939年9月22日完成的《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为基础,并包含了该月至次月下旬前发表的“多篇回忆鲁迅的文字”。查阅《萧红全集·散文卷》可知,与《回忆鲁迅先生》密切相关的文本,除已提及的《鲁迅先生生活散记》外,只有《记忆中的鲁迅先生》《记我们的导师——鲁迅先生生活的片段》等两篇。然而遗憾的是,对读这三篇散文与《回忆鲁迅先生》后可以发现,后者中的很多文字并未在前者中出现。那么,《回忆鲁迅先生》的整合到底依赖哪些文章?“多篇回忆鲁迅的文字”中的“多篇”到底是实指还是含混其词?

《萧红全集·散文卷》在收录前述三篇文章时,都以注释的形式说明其创作、首刊及再刊情况,《萧红全集·诗歌戏剧书信卷》中的《萧红创作年表》亦有相关说明。据原刊对这三篇文章进行校读后可以发现,散文卷收录的《记我们的导师——鲁迅先生生活的片段》与初刊本仅有少数字词、标点的差异,不会影响到文本意义,可不予细究,但《鲁迅先生生活散记》《记忆中的鲁迅先生》这两篇文章则问题多多,应逐一加以分析。

关于《鲁迅先生生活散记》的刊载情况,《萧红全集·散文卷》收录该文时的注释仅提及“首刊于一九三九年十月一日《中苏文化》(重庆)第四卷第三期”,《萧红创作年表》还提及该文“再刊于1939年10月14日至28日《星州日报·晨星》(新加坡)。再刊于1939年11月1日《文艺阵地》(武汉)第四卷第二期”。显然,在年表的整理者眼里,在这三地发表的是同一篇文章。然而,笔者以此为线索去查阅原刊时,却发现了以下问题。

第一,《中苏文化》《文艺阵地》上的确都有题为“鲁迅先生生活散记”的文章,但存在诸多不同。从标题来看,《文艺阵地》上的文章无副标题,《中苏文化》上的文章则有副标题“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并非《萧红全集·散文卷》所言的“为鲁迅先生三周年祭而作”,亦非《萧红年谱》所说的“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年祭而作”;从篇幅来看,《文艺阵地》上的《鲁迅先生生活散记》共七则,《中苏文化》上的《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共23则,差异甚大;从内容来看,两文中完全相同的文字仅有一则,部分相同的仅有一则。因此,这两篇文章不能混为一谈。遗憾的是,《萧红全集·散文卷》所录《鲁迅先生生活散记》是《文艺阵地》上的七则,但注释却注明刊发在《中苏文化》上,并不准确。

第二,《萧红全集·散文卷》所收《鲁迅先生生活散记》的注释说:“该篇创作于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二日。”其实,该文正文内容最初发表于《文艺阵地》时并未标注写作时间,“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二日”出现在《中苏文化》上的同名文章之末,因而将1939年9月22日视为《文艺阵地》所载《鲁迅先生生活散记》的创作时间欠妥。另外,《中苏文化》上的《鲁迅先生生活散记》约一万多字,根据其篇幅之长和萧红此时身体之弱,她不可能于一天内写完,因而当天更可能是其整理完成或创作完成的时间。

第三,《萧红创作年表》中说的“《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年祭而作》……再刊于1939年11月1日《文艺阵地》(武汉)第四卷第二期”,除所言题目不确外,《文艺阵地》的卷期信息亦有误:不是第4卷第2期,应为第4卷第1期。该文与景宋(即许广平)《鲁迅先生的娱乐(回忆)》、穆木天《秋风里的悲愤(诗)》、关露《鲁迅的故事(诗)》、巴人《怎样对坏人斗争(短评)》等一起组成了“鲁迅纪念特辑”。其中,萧红和景宋的文稿被明确标为“回忆”,景宋之文的标题字体还被特意加大、加粗,显示出编者特别重视许广平和萧红所写的回忆鲁迅的文章。

第四,《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一文其实刊载于新加坡的《星洲日报·晨星》,而非如《萧红创作年表》所言的“《星州日报·晨星》”。《星洲日报·晨星》所载文章无副标题,这一点与《文艺阵地》上的文章相同,但文章内容并非《文艺阵地》上的七则,而是与《中苏文化》上同名文章大致相同的23则。此外,《中苏文化》上该文一次性登完,而《星洲日报·晨星》则连载了六次,具体情况如下:1939年10月14日,刊载第1—2则、第3则的一部分;10月16日,刊载第3则的后半部分、第4则的一部分;10月17日,刊载第4则后半部分、第5—8则;10月18日,刊载第9—14则;10月19日,刊载第15则的大部分;10月20日,刊载第15则后半部分、第16—23则。可见,《萧红创作年表》对刊期的判断也存在错误:《鲁迅先生生活散记》并非刊载于《星洲日报·晨星》1939年10月14—28日,而是该年10月14日和16—20日。之所以安排得如此分散,是因为其“全文过长,一二次登载不了”,又因为其十分重要,于是编者郁达夫改变了预先的安排,将其放在醒目位置“先期披露”,又在每期的题目下写上“(本报特约稿)”字样。郁达夫之所以如此重视该文,一方面因为它记载了鲁迅晚年生活的独特品质,“颇足以”弥补郁达夫《回忆鲁迅》之不足,另一方面因为他希望“能引起其他更多关于鲁迅的记述”{11}

综上可见,《中苏文化》《星洲日报·晨星》和《文艺阵地》上的确都有名为“鲁迅先生生活散记”的文章,但却是不同的三篇,不能混淆。其中,《中苏文化》与《星洲日报·晨星》上的文章差异较小,而与《文艺阵地》上的文章差异较大。

与《回忆鲁迅先生》的生产过程密切相关的第二篇文章,是《记忆中的鲁迅先生》。《萧红全集·散文卷》中的《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共16则,该文的注释为:“该篇首刊于一九三九年十月十八日至二十八日《星岛日报·星座》(香港)第四二七至四三二号,署名萧红。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以《鲁迅先生生活忆略》为篇名,再刊于《文学集林》第二辑《望——》。”{12}可见在编者眼里,《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与《鲁迅先生生活忆略》内容相同而题目有异,因而收录时文章名可用在香港发表时的“记忆中的鲁迅先生”,而内容则可依据在内陆发表的《鲁迅先生生活忆略》。不过笔者校读后发现,《鲁迅先生生活忆略》其实与《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有较大差异,《萧红全集》编者的看法有误。

首先,《星岛日报·星座》上两天一次、分六次连载的《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既不是《鲁迅先生生活忆略》的18则,也不是《萧红全集·散文卷》所录文章的16则,而是19则。每两则之间空一行,用“☆”号(“其一”“其六”上的各则间用三个“☆”号,其他四天所载各则间用四个“☆”号)区隔。

其次,《星岛日报·星座》上的《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内容与《萧红全集·散文卷》所录文章差异甚大。该文之末标有“一九三九,十月完”字样,这是《萧红全集·散文卷》没有的信息。在具体内容上,该文只有五则与《萧红全集·散文卷》收录的文本相同,其余14则均未见于该卷所录同名文章。不仅如此,该文的大多数内容,未在其他零散文章中出现过,却与《回忆鲁迅先生》一文第39—49则高度重合。

基于上述复杂情况,笔者以为,要考察《回忆鲁迅先生》的生成过程,除重视《记我们的导师——鲁迅先生生活的片段》(《中学生》)这篇无多少争议的文章之外,还需重视《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中苏文化》)、《鲁迅先生生活散记》(《星洲日报·晨星》)、《鲁迅先生生活散记》(《文艺阵地》)这貌似相同实则有异的三篇文章,以及《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星岛日报·星座》)、《鲁迅先生生活忆略》(《文学集林》){13},必须逐一核实每篇文章之间的关系及其与《回忆鲁迅先生》之间的关联。

为更直观地看出上述文章的关联内容及关联程度,笔者将《回忆鲁迅先生》的各则内容与上述六篇文章进行了比较,整理如下:

依据上表,联系各篇文章的内容,我们可分析出《回忆鲁迅先生》的编订时间及其主要依靠的文本。

首先,《中苏文化》上的《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与《星洲日报·晨星》上的《鲁迅先生生活散记》落款时间同为9月22日,且各则内容及顺序均高度一致,唯一的不同是《中苏文化》上的文章第11则没有提及史沫特烈(今译史沫特莱)。显而易见,这两篇发表于不同地域、不同期刊上的文章其实出自同一底稿,均完成于9月22日。这一天也就成为萧红1939年集中回忆鲁迅的第一个时间点。此时,她完成了对鲁迅生病之前的生活的描绘。

其次,《文艺阵地》上的《鲁迅先生生活散记》共七则,与《中学生》上的《记我们的导师——鲁迅先生生活的片段》的前七则完全吻合,且两文第2则末尾所写的鲁迅对珂勒惠支、史沫特烈的态度大同小异,与《回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里内容相似的那一则不同。可见,《记我们的导师——鲁迅先生生活的片段》与《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两文的写作时间大体一致。由于该期《中学生》杂志标明的出版时间是10月20日,考虑到出版周期问题,可以推知,虽然前者的落款为“鲁迅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日”,但这两篇文章的实际完成时间应在10月19日之前,9月22日之后。

再次,《星岛日报·星座》分六期连载的《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在1939年10月18日发表的“其一”包括第1—5则以及第6则的一部分;10月20日发表的“其二”包括第6则后半部分与第7则的前半部分;10月22日刊载的“其三”包括第7则后半部分、第8则和第9则前半部分;10月24日发表的“其四”包括第9则后半部分、第10则和第11则前半部分;10月26日刊载的“其五”包括第11则后半部分、第12则和第13则以及第14则前半部分;10月28日发表的“其六”包括第14则最后一段和第15—19则。从“其一”的第6则最后一部分开始,文章已涉及鲁迅生病,而从“其二”到“其六”,萧红更是全面描绘了鲁迅的病况直至去世,这些都是其他五篇文章没有出现过的内容。这意味着早在《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刊发前,萧红就已经完成了对鲁迅生命最后历程的记述。由于该文最初发表的时间是10月18日,而当时国内到香港的邮件需要耗费诸多时日、编者还需要编辑和排版时间,因此,萧红在该文末尾所言的“一九三九,十月完”中的“十月”,只可能是10月上旬。

最后,《鲁迅先生生活忆略》发表于1939年12月出版的《文学集林》第二辑《望——》,文末未标明完成时间。但因该刊第一辑《山程》出版于1939年11月,第三辑《蝴蝶梦》出版于1940年1月,可知该刊为月刊,故萧红此文可能投寄于1939年9月底、10月或11月,但因为时间差而没有赶上第一辑。该文的第3、4、7、10、16、17、18则以及第12则的后半部分,未出现在《记忆中的鲁迅先生》等五篇纪念文章中,但收入了《回忆鲁迅先生》,涉及鲁迅的待客之道、鲁迅与海婴相处过程中的“坏鱼丸”事件等,也涉及鲁迅1936年春生病、养病以及赶译《死魂灵》的情形。这些细节无疑生动呈现了生活中的鲁迅,而其仅涉及鲁迅春天病后情形的事实则告诉我们,该文的完成应在全面描绘鲁迅秋天生病至去世的《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之前,即9月底至10月初。

综上可知,萧红在1939年9月22日完成了最早的一批回忆文字,命名为《鲁迅先生生活散记》,分别发表于国内的《中苏文化》和新加坡的《星洲日报·晨星》;随后,她写出了另外一些描述鲁迅生活习惯的文字,命名为《记我们的导师——鲁迅先生生活的片段》《鲁迅先生生活散记》,分别发表于《中学生》与《文艺阵地》,此时尚未写到鲁迅的病情;紧接着,她继续追忆鲁迅的生活琐事,初步涉及他身体大不如前的情况,命名为《鲁迅先生生活忆略》,发表于《文学集林》第二辑;10月上旬,萧红完成了对鲁迅生病后的种种生活细节的描绘,直至沉痛地写到他的去世,这就是后来发表于《星岛日报·星座》上的《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可见,萧红对这些文字的整合,应发生于10月上旬至中旬期间,同时,她与许寿裳、许广平取得联系,将他们的文章收入自己的书稿《回忆鲁迅先生》中。10月26日,端木蕻良为已编就的整本书写了《后记》,肯定了它“记先师鲁迅先生日常生活的一面”这一事实,却又失望于它“或未涉及”“治学之经略,接世之方法”,希望“将来如有机会,当能有所续记”{15}。至此,书稿《回忆鲁迅先生》的编辑全面完成。即是说,萧红的长文《回忆鲁迅先生》应完成于端木蕻良写《后记》之前,10月26日不宜也不应作为该文的成稿时间。

更进一步关注《回忆鲁迅先生》的生成,我们会注意到萧红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编完了这部作品(“10月上旬至中旬”)。其实,根据整理出的上表可见,《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与《记忆中的鲁迅先生》的重合处仅有《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的第2则(鲁迅走路轻捷)与第14则(鲁迅不戴手套、不围围巾、穿胶皮底鞋的习惯),可以说是差异最大的两篇。如果除去重复部分,删掉《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最后一则的内容{16},那么两文顺次相接,正好是《回忆鲁迅先生》除第20、21、22、23、25、26、28、32、35、36、38这11则之外的38则,整个长文的主要部分已全部出现。可见,这两篇文章有着明确的分工,更像是一篇长文的两大部分。有趣的是,上述11则缺失的文字,恰好可以由《鲁迅先生生活忆略》补齐。因此,在《回忆鲁迅先生》问世前已发表过的六篇文献中,《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与《鲁迅先生生活忆略》三文尤为重要。正是它们,为《回忆鲁迅先生》在短时间内编辑完成奠定了坚实基础。

阅读《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与《鲁迅先生生活忆略》时,我们能感觉到其内部严密的逻辑关系,因而它们本身就是形神皆聚的有机体。而对读《回忆鲁迅先生》,可发现萧红曾对它们做过精心编辑、安排以及修改,使得最终生成的文本《回忆鲁迅先生》“神”聚而“形”亦不散,成为中国现代散文的经典之作。

《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是萧红1939年纪念鲁迅的开端之作。其第1则内容如下:

鲁迅先生住在大陆新村九号,一进弄堂口,满地铺着大方块的水门汀,院子里不怎样嘈杂,出入的有时候是外国人,也能够看到外国的小孩在院子里零星的玩着。

鲁迅先生隔壁挂着一张很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一个“茶”字。{17}

紧跟着的第2则里,萧红就写了自己与鲁迅、许广平在1934年10月1日夜里长谈,出门时她被鲁迅特别叮嘱如何才能找到他家的小细节。这当然有凸显鲁迅细心、体贴等特点的功能,但也说明萧红此时留意记述的是鲁迅在大陆新村9号的生活,而她的切入点是自身体验,是她与鲁迅交往的点滴往事。因此,在随后的数则中,作家分别描述了鲁迅批评其着装、自己在鲁迅家包饺子、鲁迅跟她开“好久不见”的玩笑等琐事,然后由鲁迅与她的交往,扩大到鲁迅与其他青年交往的诸多细节,再延及对其生活习惯的精细摹写。在最后的第23则,萧红写道:“这时鲁迅先生住在大陆新村。这一切生活碎片还鲜明的刻画在眼前,这时先生还未生病呢。”{18}由“鲁迅先生住在大陆新村九号”开始,以“这时鲁迅先生住在大陆新村”结束,所写、所记因发生于同一地点而自成一体,而其描摹的细节,则因发生于鲁迅尚未生病之际而充满了明朗的色泽。与《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不同,《鲁迅先生生活忆略》第1则增加了关于鲁迅爱笑的经典描绘,但文章的重点是通过写鲁迅的待客之道表现其个性,并引出他身体状况日益恶化的情形。在《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一文中,第1则仍是那段传神的鲁迅爱笑的描绘,紧接着写了鲁迅走路轻捷、不顾一切的特征,但第3则就转而谈到鲁迅带病校对《海上述林》一事。此后,萧红虽也述及鲁迅在穿鞋、戴帽、待客等生活细节中透出的精神特质,但很快就提及1935年鲁迅身体已大不如前,并深入展开了鲁迅去世前的诸多细节,即《回忆鲁迅先生》的第39—49则。由此可见,这三篇文章在各自发表时,是各有重心、自成体系而又相辅相成的一个整体。

在将三篇文章整合为《回忆鲁迅先生》时,萧红不再将《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的第1则作为开头,而将描绘鲁迅先生爱笑那一则作为开端,这既可以与随后描绘鲁迅未生病时的诸多生活细节更好连接,也与她试图呈现的是自己接触、了解到的鲁迅形象密切相关。紧接着,萧红用数则描写了鲁迅与包括自己在内的青年交往的故事、鲁迅的待客习惯、鲁迅家里的琐碎小事等内容。然后,在第30则,萧红开始描绘鲁迅住大陆新村9号时周围的环境、自己与鲁迅及许广平的深夜交谈,将《鲁迅先生生活忆略》中的诸节插入文中,涉及鲁迅家中的卧室、后楼、厨房等私密之处。最后,嵌入《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中的多则内容,描述了鲁迅病后直至去世的整个过程。可见,萧红对这些前期文本的整合,有着自己的理性思考和行文逻辑。她最终改定的长文《回忆鲁迅先生》,并非琐碎文字的随意堆积,而是积极建构起来的一个有机的整体。

不仅如此,当我们校读《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鲁迅先生生活忆略》《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与《回忆鲁迅先生》时,会发现一些明显的改动。这种有意识的改动本身,体现出作家对待写作的严谨态度。

第一,《回忆鲁迅先生》第30则的内容包括了《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的第1、2则。萧红在鲁迅、许广平家里聊天的时间,在前者中是“一九三五年十月一日”{19},在后者中则是“一九三四年十月一日的夜晚”{20}。通过查阅萧红、萧军以及鲁迅的相关资料可知,萧红不可能于1934年10月1日夜在鲁迅家聊天,因为她和萧军于该年11月30日才与鲁迅首次见面,次年11月6日才应邀去鲁迅家吃饭。因此,萧红关于在鲁迅家聊天时间的记忆,在最初写作时出现了偏差,但在整合成《回忆鲁迅先生》时,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凭着记忆改为1935年的同一天。这虽然仍不准确,但终究更靠近历史事实,体现了萧红主观上的严谨态度。

第二,关于珂勒惠支和史沫特烈,除《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和《鲁迅先生生活忆略》上没有相关内容,其余各篇均有所涉及,但情况各不相同。具体来说,在最早面世的《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中,只有关于鲁迅喜欢珂勒惠支的一段文字,并无只言片语论及史沫特烈,而在同时完成却发表于《星洲日报·晨星》的《鲁迅先生生活散记》的第11则,萧红添加了第二段:“史沫特烈,鲁迅先生也讲到,她是美国女子,帮助印度独立运动,现在又在援助中国。”{21}在《记我们的导师——鲁迅先生生活的片段》的第2则中,萧红在此基础上还另起一段写道:“他对这两个女子都起着由衷的敬爱。”{22}在发表于《文艺阵地》上的《鲁迅先生生活散记》第2则中,萧红将这句话改为“他对这两个女子都是由衷的敬重”{23}。也就是说,在《回忆鲁迅先生》成文之前,对于写不写史沫特烈、是否表示他对珂勒惠支和史沫特烈的态度,以及如何描写这种态度,作家有些犹疑不决。而在整合这些文章时,萧红采用了《鲁迅先生生活散记》第11则的处理办法:写了鲁迅眼中的史沫特烈,但删去他对史沫特烈及珂勒惠支的评价。

第三,《鲁迅先生生活忆略》的第12、13则内容很长,在被整合进《回忆鲁迅先生》时,两则内容被拆分为第31、32则和第33、34则,使描述鲁迅家卧室、后楼、厨房、客厅等处情形的文字层次井然。而该文的第14、15则,在《回忆鲁迅先生》中合并为第37则,完整呈现了鲁迅校《海上述林》的忙碌以及病情恶化的情形。与此类似,《记忆中的鲁迅先生》的第7则杂糅了许广平照顾鲁迅时的各种忙碌与鲁迅病后饮食的内容,第9、11、14则这些内容较长的几则也存在不同主题混杂的情形,在客观效果上稍欠集中、明晰,因此在最后整合的过程中,萧红将第7、9、11、14则的内容修改、调整为第39—45则,更为详细、有条理地呈现了鲁迅病中的各种情形。

第四,尤其应重视的是,萧红描绘鲁迅病重至辞世这段时间的文字,分则最多,句子最短,且在最初发表和最终定型的文本之间存在较多差异。比如,《记忆中的鲁迅先生》的第12则,专门描述了海婴向父母说“明朝会”的习惯,当他某天向病中的鲁迅说此话却得不到回应时,他开始唠叨;受到许广平的训斥时,他还念叨着:“爸爸是个聋人哪!”该则最末一句,最初发表时是“鲁迅先生没有听到这笑他的话,还在那里咳嗽着”{24},在《回忆鲁迅先生》里,“这笑他”变成了“海婴”,情感倾向变得中立了一些,也凸显了海婴彼时的懵懂与幼稚。《记忆中的鲁迅先生》第16、17则的内容原本是:

这一次鲁迅先生好了,有人来问他这样那样的,他说:

“你们学着做,若没有我呢”!

                             ☆☆☆

还有一样不同的,觉得做事要多做,要快做……{25}

在《回忆鲁迅先生》中,这两则文字修改后成为第46、47则:

有人来问他这样那样的,他说:

“你们自己学着做,若没有我呢!”

                       

这一次鲁迅先生好了。

还有一样不同的,觉得做事要多做……{26}

整合前的第16、17则虽然分开,但语气连贯为一个整体,意在呈现鲁迅七月病体初愈后的两处不同,一处是他不再详细指导他人的做事方法,却说出了“若没有我呢”的谶语,一处是鲁迅“觉得做事要多做,要快做”,充满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两则文字合起来后的情绪较为低沉,似乎预言了鲁迅后来再次发病以至去世的不幸结局。在《回忆鲁迅先生》中,萧红调整了“这一次鲁迅先生好了”的位置,使情感变得更加明朗,与紧接着的“鲁迅先生以为自己好了,别人也以为鲁迅先生好了。准备冬天要庆祝鲁迅先生工作三十年”{27},在意义上正好衔接,并与第49则所述鲁迅的再次病发形成了强烈对比,蕴藏着萧红不胜悲怆的心境。

经过巧妙的整合,谨严的编辑与修改,萧红完成了对原本琐细的系列纪念文章的筛选与组织,让她以日常生活为切入点对鲁迅的回忆、怀念得到完整、深入的呈现,寄托其深沉、悲痛的情感。正是这最后的整合与编排,立体、精准地塑造了生活化的鲁迅形象,在众多纪念鲁迅的文章中别具一格,达到了现代怀人散文的巅峰。

萧红萧军夫妇与许广平母子在鲁迅墓地

结 语

上述基于《回忆鲁迅先生》及相关史料的搜集、梳理与辨析,或可大致解决萧红研究中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除1939年萧红发表的那六篇文章的准确信息宜引起重视外,其在创作时间、创作内容上的关联也非常重要。由此,我们或许可以不再笼统地说萧红的长篇散文《回忆鲁迅先生》整合了她此前发表的多篇文章,也能不再武断地将其最终成型的时间锁定于实为端木蕻良所写《后记》的落款时间,更不必从形散神聚的角度为《回忆鲁迅先生》的经典地位勉强辩护。如果说萧红那些琐细的纪念文章表现了她的旷世才情,那么《回忆鲁迅先生》能够成为经典之作,还因为萧红在整合过程中的尽心竭力。

佚名《女作家萧红》

注释:

① 袁权:《萧红与鲁迅》,华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22页。

② 其中,第1—19则各则之间的符号为“×”,第20则至文末各则之间的符号为“☆”。

③ 原名《万年青》,发表在(武汉)《战斗旬刊》第1卷第4期(1937年10月18日)的“鲁迅先生周年祭特辑”中,收入《萧红散文》时改题《鲁迅先生记(一)》。

④ 原名《在东京》,发表在(武汉)《七月》第1集第1期(1937年10月16日),收入《萧红散文》时改题《鲁迅先生记(二)》。

⑤⑥⑦ 章海宁、叶君:《萧红年谱》,章海宁主编:《萧红全集·诗歌戏剧书信卷》,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273页,第273页,第274页。

⑧{12} 《萧红全集·散文卷》,第315页,第322页。

⑨ 章海宁:《萧红创作年表》,《萧红全集·诗歌戏剧书信卷》,第292页。

⑩{11} 《编者附志》,《星洲日报·晨星》1939年10月14日。

{13} 该文后被转载于《艺风》第2期,文末注为“选自文学集林二”,但第17、18则间无区隔。其中第1—9则,又被命名为《鲁迅先生生活忆略(一)》,发表于《游击》第3卷第4期(1940年2月16日)。

{14} 该文还有第23则,但在整合时被删掉了。

{15} 《后记》,《回忆鲁迅先生》,妇女生活社1940年版,第110页。需要说明的是,《后记》并未标明系端木蕻良所作,但读者能感觉《后记》作者与萧红本人并非同一人。据《端木蕻良文集》第6卷(北京出版社2006年版)所收《萧红著〈回忆鲁迅先生〉后记》,读者才知道《后记》作者为端木蕻良。

{16} 该文最后一则在其他文章中均未出现。

{17}{18}{20} 萧红:《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祭而作》,《中苏文化》第4卷第3期,1939年10月1日。

{19}{26} 萧红:《回忆鲁迅先生》,第25页,第54页。

{21} 萧红:《鲁迅先生生活散记》,《星洲日报·晨星》1939年10月18日。

{22} 萧红:《记我们的导师——鲁迅先生生活的片段》,《中学生(战时半月刊)》第10期,1939年10月20日。

{23} 萧红:《鲁迅先生生活散记》,《文艺阵地》第4卷第1期,1939年11月1日。

{24} 萧红:《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其五》,《星岛日报·星座》第431期,1939年10月26日。

{25}{27} 萧红:《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其六》,《星岛日报·星座》第432期,1939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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