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小说连载《蜂窝堡》第一卷(23)作者 雪 鹰

蜂窝堡

作者 雪 鹰

第一卷

23

送走张兆辉吴之焕,吴之甫陷入了苦思。最初,他是兴奋,是喜悦。匪头清楚了,匪窝也清楚了,那杀害孙大坚的凶手也找到了,这怎不让他兴奋,怎不让他高兴呢?这些团勇,死了都半个月了,吴之甫无时不刻都在想替他们报仇雪恨,给死者和死者家属一个交代。不,不仅仅是给死者和死者家属,还应当给那被抢的商户,给赵家垴的民众,甚至是给全熊家嘴的民众。如果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那自己坐在这官衙里还有什么意义?也没有脸继续坐下去。如果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那就说明自己无能,自己也就不配坐下去;而硬要继续坐下去,那就是无耻。吴之甫饱读圣贤之书,从小就受孔孟学说的濡染与薰陶,是深知“无耻”二字对一个读书出身的人意味着什么。退一万步说,一个人,你可以无能,但绝不能无耻!因此,他的高兴没有持续多久就化成云烟飘散得无影无踪。他的思维,也被如何剿匪这一问题困住。一连两天,他都在苦思着。从张、吴二人侦察来的情报看,这伙土匪没有结寨,而是分散在白鹭湖周边。他们抢劫时啸聚一起,分完赃就分散隐居。你抓了这个,抓不到那个,很难一网打尽。腊月初四这伙土匪会在董绍荣家聚会,这当然是聚歼他们的绝好机会,不过可能会伤及一些无辜。董绍荣给他母亲祝寿,来拜寿的肯定不只这些土匪,凭董绍荣在徐李市鱼行担任经纪这一角色来看,肯定会有当地的一些士绅和商户到来。刀剑不长眼,这还是小事。万一土匪困兽犹斗,劫持那些人作人质,到时被动的反而是自己。再说,带多少人去也是问题:去少了不顶事;去多了肯定会惊动邻县,邻县会不会干预,也不好说。对吴之甫来说,也有一个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把侦察的情况上报县衙,一切由县衙裁夺。这又使他感到窝囊。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门房来报,说曹文俊来访。吴之甫大喜,立刻迎了出去。
同曹文俊,快半年没见面了。一是吴之甫忙,很少回蜂窝堡;二是曹文俊当上县咨议局理事后,多数时间都在县城,即使回蜂窝堡,也不一定能见着。他把曹文俊迎进书房,亲自为曹文俊上茶。平时,他会客多在迎官厅,只有像曹文俊这样和他知心的朋友,他才把他们迎进书房内。寒暄之后,吴之甫问:
“文俊兄不在县城风光,到我这个小衙门来有何指教?”
曹文俊有些颓丧地叹了口气。“当初,我去拜见王知县,倡仪成立咨议局。朝廷有旨意,王知县也挺支持,咨议局总算成立了。但要真正开展工作,却是十分艰难。”
“怎么了?——朝廷要各地成立咨议局,是为立宪做准备。这可是一个新鲜事,哪里没有困难的?”吴之甫安慰道。
“咨议局的职责是倡仪速开国会,成立内阁,实行宪政。这也是朝廷当初下旨说得清清楚楚的。可是偏偏有人不这么想,而是多方阻扰。好不容易冲破这些阻力,十六省咨议局代表进京,反馈回的信息是朝廷偏偏要五年后才开国会。从各方面的动向看,朝廷也打算推出内阁。据一些消息灵通的人说,朝廷很可能会推出一个皇族内阁。真这样,那叫我们这些立宪派情何以堪?早知如此,我就在吴家祠堂教几个孩子算了,何必跑到县城去蹚这浑水!”曹文俊连连摇头。
“文俊兄,你怎么就这么丧气呢?朝廷这样做或许有朝廷的考量。也许某天朝廷发觉这样做不当时就会调整过来。皇帝虽然年幼,但摄政王还是英明的。他可是先皇的亲弟弟。先皇主张维新,他肯定也是主张维新的。”吴之甫再次安慰曹文俊,“可能是阻力太大,因而也就认为时机还不成熟。”
“阻力肯定是有的,并且很大。毕竟是要变更国体。现今,稍有点头脑的人都清楚,立宪已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革命党闹得沸沸扬扬,也在争取人心。朝廷还不及早立宪以凝聚人心,那人心就会涣散,就会投入到革命党阵营。到那时,即便立宪,恐怕也来不及了。所谓时机,有时是要等待;而更多时候,则需创造。就我个人来看,眼下应当是最好时机。皇上登基已有一年,有许多事需要理顺,人们都会有这个耐心。如果明年还是这样,我敢断言,许多人都将会沉不住气。那样,则朝廷危矣。”曹文俊忧心忡忡,“我现在一直在思考,其实以前你也说过,自古以来,天下的事,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那就是一个‘贪’字,贪财、贪色、贪功、贪名、贪权、贪天下。最初,朝廷对维新是打压的,后来看情势不对,便派人出洋考察,先说等九年立宪,现在说等五年。理由是条件还不具备,民智不开化,依我看,是骨子里不肯放弃手中的权利。这实际上也是一个‘贪’字在作怪。”说到后来,曹文俊简直有些气愤了。
“文俊兄,这些话你我说说不打紧,千万不要对外人说啊。”吴之甫劝诫曹文俊,“现在,你我都是替朝廷办事,所谓在船言船。船沉了,溺死的还不是你我?”
二人又唏嘘一阵,再喝了一杯茶,才到后院吃饭。听说曹文俊来了,何缨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在她的记忆中,这位曹师哥很少来她家吃饭,有几次来了,都是同吴之甫到外面去吃。曹文俊见过何缨,又逗了一会她的女儿玉兰,才进餐厅入座。喝酒的时候,曹文俊见吴之甫不像往日有兴致,便问:
“听说土匪抢了赵家垴,杀了团勇,这案破得怎样了?”
吴之甫叹了口气。“这几天正为这事烦恼呢。”
“难道还没眉目?”曹文俊停下手中正夹菜的筷子。
“眉目是有了,眼下正为如何缉捕犯踌躇。”吴之甫皱了皱眉头,又叹了口气。
“这有什么好犯踌躇的?申报王知县,让驻莲华市的四十一标派人,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那土匪窝围住,一顿乱枪不就完事了。”
“文俊兄,你不了解情况。这伙土匪,并没结寨,而是时聚时散。他们打劫的时候聚起来,分完赃就各自隐居。有些头目,在当地还有头有脸。再说,隔县缉拿断断不行。为此,我考虑了好几天,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来。”
“那你是怎么把这些情况摸清的呢?”曹文俊突然来了兴致,刨根究底地问。
“前几天我让张兆辉吴之焕去了一趟白鹭湖,也是机缘凑巧,吴之焕还同两个匪首见了面,他们见吴之焕武艺不错,想要他入伙……”吴之甫详细地把张、吴二人侦察的过程说给曹文俊听。
“深入匪窝缉捕不行,那何不来个引蛇出洞,请君入瓮呢?”曹文俊自顾自地喝了口酒,脑子里突然一亮。
“你快说说,如何引蛇出洞,又如何请君入瓮?”吴之甫急切地问。
“你刚才不是说那土匪想要吴之焕入伙吗,吴之焕不是说要送一份大礼给他们吗,那我们就在这上面做文章。”曹文俊略加思索,说。
“对呀,这可是个好思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看你看,我真是……”吴之甫连连拍了几下脑袋。
“之甫,你是当局者迷啊。”
“这个思路非常好,就是一些细节必须反复推敲。”吴之甫脸上又显出几分忧虑。
“你把你的担心说来听听。”
“从这伙土匪打劫赵家垴的情形看,打劫前他们做了仔细的侦察。他们打劫赵家垴后,肯定知道我们有防范。如果不是家财巨富,那很难让他们动心。再说,如果要他们来熊家嘴打劫,或者到蜂窝堡打劫,他们肯定不会来。他们只会在两县交界处下手。另外,他们生在白鹭湖边,一直都与水打交道,这是他们的长处,但我们却没有适合的地方,即便有了适合的地方,也没有适合的人家来做诱饵。”说到后来,吴之甫沮丧了。
曹文俊见吴之甫犯愁,笑了笑。“我说出个人家,保你满意。并且,这户人家肯定会全力配合。”
“是吗?”吴之甫眼里陡然闪出一道亮光,但他还是是信非信。
“来,喝杯酒了再说。好几年没和你喝酒了,今天一定尽兴。”曹文俊一改平日里的斯文,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喝尽,也不要吴之甫给他斟,自己拿起酒杯就筛,结果只筛出了半杯。他把壶摇了摇,见壶空了,就扭过头朝厨房喊:“师妹,快拿酒来。”待何缨把酒拿来,他给自己续满,又给吴之甫倒了一杯,才缓缓地说:“汪明槐有个亲弟弟,早年出嗣给马长湖肖家,取名肖明远,每次回到蜂窝堡,仍自称汪明远,我们也都叫他汪明远。他虽非什么乡绅,但在马长湖也算得上首富。说起来,他也算是我们蜂窝堡人。今年春上,他来给汪明槐拜年,顺便商量让一个儿子回户。汪明槐当时把我叫去陪他,我才认识他。他家就住在马长湖边。这马长湖,刚好与江陵交界,到白鹭湖,又是一直的水路。如果叫土匪来抢他家,土匪肯定来。到时,我们在马长湖设伏,这土匪纵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插翅难逃。”
“就怕他不配合。”吴之甫淡淡地笑了笑,心中还是有许多担忧。
“当然,把他说通最好,他心里也有个底。毕竟,他是我们蜂窝堡出去的人。”
“很好,明天我就叫吴之焕和张兆辉到马长湖去查看地形。稍后,我和你也去那儿看看,然后去见肖明远,跟他说说。好预设方案,怎样?”吴之甫端起酒杯,又给曹文俊满满地上了一杯。
这餐酒,二人从中午直喝到傍晚。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把许多细节进行了推敲,直到都认为周密可行,方才打住。
第二天,吴之甫让吴之焕、张兆辉和郑云龙扮作渔人到马长湖侦察地形,顺便摸清肖明远家的路径。两天后,三人回来复命,并呈上他们所绘的地形图。吴之甫便请来曹文俊,带上几名随从,专程去了趟马长湖,对照地图察看了地形。之后,他们又去拜访了肖明远。马长湖与赵家垴隔熊家嘴河相望,一个在河西,一个在河东。赵家垴事件后,肖明远惶惶不安,十分担心白鹭湖土匪来抢。吴之甫说明来意,肖明远起先有些顾虑,但听说只是以他作诱饵,引土匪来抢,然后一举把那伙土匪歼灭,也就同意了。
腊月初三早上,吴之甫叫来吴之焕、张兆辉和郑云龙,对他们说:“能否消灭这伙土匪,关键是能否把他们给引出来。吴之焕的任务是借拜寿之机说动土匪来马长湖抢劫,任务十分艰巨。深入匪窝,本就十分危险,何况还必须把土匪的消息传出来,那就更难了,也需要更加小心。”
待吴之焕表态后,吴之甫又对张兆辉和郑云龙说:“张兆辉的任务有两个,一是监视土匪的行动,二是负责与吴之焕接头,把吴之焕传出来的消息交郑云龙送回。”
安排妥当后,吴之甫取出一百两银子交吴之焕,让他去备寿礼。寿礼备好,吴之焕和张兆辉依旧一人一船向徐李市划去,郑云龙则骑着马,顺着熊家嘴河紧随二人而去。
腊月初三下午,吴之甫召集各小队队长开会,为了保密,他只字未提白鹭湖土匪的事,而是要求各小队加紧训练,搞好巡逻,提高戒备,以防不测。初四这天,他到青年庵检阅了特别小队,观看了特别小队的演练。腊月初五,他好不容易熬过。腊月初六,到了傍晚,见郑云龙仍然没有回报,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晚上连饭也没吃。他担心三人的安危,尤其是担心吴之焕的安危。他甚至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了怀疑。这窝土匪不是牛,而是一个个活生生有头脑的人,他们哪里那么容易就被你牵着鼻子走?于是他后悔自己失去了腊月初四深入匪窝消灭那伙土匪的良机,甚至后悔不该让吴之焕再闯匪窝,认为那简直是拿吴之焕的性命当儿戏。这夜,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四更天才挣扎着合上眼。这时,他看见吴之焕满脸血污站在他面前;张兆辉也一瘸一拐,不见了手臂。他大叫一声,一跤跌倒。等他睁开眼,只见夫人何缨披衣坐在一旁,连连推他,叫着“相公,你醒醒……”原来是一场梦。他问何缨什么时候了,何缨说刚交五鼓。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立即披衣下床,开门出来,黑暗中见郑云龙和一个值岗的团勇打着火把快步走来。
“云龙,情况怎样?”此时,他心怦怦地跳着。他期待郑云龙快点回答,又害怕郑云龙带回不好的消息来。
“托司官的福,一切顺利!”郑云龙示意那团勇就在门外站着,自己跟随吴之甫进了客厅。
“你……不会骗我吧?”吴之甫盯着郑云龙的脸。
“司官,我有几个脑袋,敢开这种玩笑?”
“唉,总算有了个实信!”吴之甫长吁了一声,示意郑云龙坐下,并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之焕和兆辉呢?他们……”
“他们都好,司官不必担心。”郑云龙喝了一口茶。“三更天才得到兆辉送出的消息,我骑上马就往回赶,马浑身是汗,都吐白沫了。”
“辛苦你们了。——快说说,情况怎样?”
“他们定于初八夜来。”
“好,终于来了!”吴之甫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郑云龙,从牙缝里迸出了五个字。停了一会,他问郑云龙,从马长湖到溱沱口,再到徐李市的路程。郑云龙一一作答。吴之甫当即陷入了沉默。过了片刻,他突然开口道:“这么说来,他们逆水行船,最快也要三个时辰。而溱沱口,依然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你稍休息后再赶到徐李市与张兆辉会合,时刻保持与吴之焕联系。我再派一人到溱沱口监视。只要他们过了溱沱口,进入我们辖区,就休想走脱。”
因为这天已是初七,土匪明天就要出动。这天下午,吴之甫按照先前的筹划,以巡团练为名,再次召开了团练各小队队长会。
“各位兄弟,孙大坚等七名弟兄被土匪杀害就快满月了。这些天来,每想到他们大仇未报,我就寝食难安,心如刀绞,深感愧对死去的兄弟。我想,各位的心情肯定和我一样。我们如果不能替他们报仇,我们就不配坐在这巡检司衙门,就不配当一名团勇,甚至不配当他们的兄弟!今天,给他们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我相信各位兄弟也会像他们一样不怕死,对土匪绝不会手软。现在,有怕死的,就请站出来,我不会怪你。如临战退缩,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吴之甫训完话,便宣布围歼土匪的方案。为了确保围歼成功,这次行动由特别小队、第一小队、第五小队和第二、第三、第八、第九小队联合完成。特别小队由何应奎指挥,埋伏在肖明远房屋两旁的竹林里,负责正面迎击土匪;第一小队由丁振举指挥,第二、三、八小队由汪明达指挥,埋伏在肖明远门前的马长湖两旁,负责夹击;第五小队和第九小队由胡德林、徐建亭指挥,负责截断土匪退路,一旦发现土匪逃跑,即可截杀。第九小队队长王子龙带两名团勇到溱沱口监视,随时报信。曹仁林随护司官左右,负责协调各队。黄振清负责坐镇巡检司衙门。各小队必须化装成渔人,在初八傍晚悄悄进入指定区域。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雪鹰长篇小说连载《蜂窝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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