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唐宋词:“吾老矣,寄余龄”,47岁时,苏东坡也曾经消极过
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里说:“苏东坡最可爱,是在他身为独立自由的农人自谋生活的时候。中国人由心里就赞美头戴斗笠,手扶犁耙,立在山边田间的农人——倘若他也能作好诗,击牛角而吟咏。他偶尔喝醉而月夜登城徘徊。这时他成了自然中伟大的顽童——也许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这副面貌吧。”
(傅抱石作苏东坡像)
苏东坡是在1079年经历“乌台诗案”之后彻底变成一位农人的,也差不多同时,他变成了一名隐士。
(乌台诗案狱中的苏东坡)
元丰三年(1080)大年初一,苏东坡离开京都,赶赴黄州,他要去做他的黄州团练副使,这一次,不但官位降低(之前他做过密州密州,湖州知州,都是一州的行政一把手),而且这次旨意说得清楚,严格要求他“不准擅离该区,并无权签署公文。”到黄州任职,其实就是监视居住罢了。
(隐士苏东坡)
到第二年春末,苏东坡的生计成了问题,于是,他在老友马正卿的帮助之下向州郡求得黄州东门外东坡故营地数十亩,开垦耕种,以补食用之不足。他也因此自号东坡居士。到了当年冬天,从腊月初二开始微雪,一直到腊月二十五大雪始晴。在下雪期间,苏东坡在东坡营建了自己的新居“雪堂”,苏东坡在徐州任上时,曾研究过建筑学,但雪中建房,困难可以想见,依《东坡志林》记载:
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
自此而后,苏东坡躬耕于东坡,居住于雪堂,他感到满意,觉得自己的境况跟晋人陶渊明的田园生活十分相仿。他把这种状况用诗词记了下来,最典型的是这首《江城子》,全词如下:
(今人仿建的东坡雪堂)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词前有序,记述了他写这首词的缘由:
“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当时的朝局,王安石已罢政多年,把持朝政的,是攀援王安石而步入朝堂的一批所谓的“变法派”,他们的目的,不像王安石一样变法追求国家强盛,而是全心谋取一己之私,所以,这个阶段的宋朝廷,47岁的苏东坡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我们在这首词里流露出的,有沉重的沧桑感,他无奈而消极……那个洒脱、诙谐、可爱、乐天的苏东坡还没有生成。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在这里,词人似乎与陶渊明隔着时空心神相交,他甚至觉得陶渊明是唯一一位在世俗沉沉的醉梦里了悟人生真谛的清醒者,是自己的前生。
(陶渊明的生活)
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此前的东坡,是经历了人间世的悲愁喜乐的遍历人生者,他是金榜高中者,他是全国闻名的诗人、书法家,他是带领满城人民抗洪的知州,他是“聊发少年狂”城外游猎的太守,他是御史台狱待死的囚徒……但此刻,他只是一个躬耕田野的农夫。
(苏东坡的躬耕生活)
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这长长的一段景物描写,多么美啊,这是词人的周遭事物,是他的眼前景色,这使他想到了陶渊明的归隐生活,想到了陶渊明的《游斜川》诗,因为陶渊明在写《游斜川》诗时,曾写过一篇短序:
“辛丑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共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
“邻曲”,就是邻居;曾城,“曾”同“层”,层城,神话传说中昆仑山最高一级,《水经注》载:“昆仑之山三级:下曰樊桐,一名板桐;二曰玄圃,一名阆风;上曰层城,一名天庭,是谓太帝之居”这里指江西鄣山,在江西庐山北。苏东坡此时所处环境,正与陶渊明《游斜川》诗所写情境相同,于是,他说:都是斜川当日景。
(陶渊明诗意)
陶渊明41岁弃官归田,后来就再也没有出仕,约50岁时作斜川之游,面对相同的景色,苏东坡产生了与陶渊明相似的心境,他心里想着,是不是自己也要像陶渊明一样就此结束余生,他不甘心,但却无可奈何,迟暮之感油然而生,于是他说“吾老矣,寄余龄”。
我老了,就这样吧,在这里度过我的余生吧……
(司马光像)
他当然还没有老,因为他才47岁。几年之后,到元丰八年(1085),宋哲宗即位,反对新政的司马光重新被启用为相,苏轼很快复为朝奉郎知登州(蓬莱)。再后来,他又以礼部郎中被召还朝,升中书舍人,再不久,再升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
他又回到风暴中心,不过苏东坡赤子之心从未更改,很快他又开始挑司马光一派的毛病,等待他的,又将是磨难重重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