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乡音,意悠长

生在挖色,一个古老的白族海滨古镇,一片以白语为主要语言的红土地。生于斯,长于斯,白语不仅是故乡的土语,而且也是我真正的母语,更是跟随我一辈子的乡音。

我在乡音中启蒙。母亲用白语为我唱摇篮曲,教我牙牙学语,跟着母亲我开始认知世界,学会了一系列称呼,一个个词汇,一段段语句,一篇篇故事。

我伴着乡音长大。儿时的小伙伴,用白语相互呼喊着乳名,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割草,一起玩耍。“Ngaotda nel no wudqiout mux laoz(汉语:我不和你玩了)”是儿时乡音中最令人懊恼的话语,让你不得不检讨自己,约束自己。

我在乡音中求学。八十年代末,挖色还比较闭塞,学校的老师基本是本地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白语。因此,小学一至三年级,老师授课基本用的是白语,等到高年级,老师授课才采用白汉双语的方式。一直到初中,在学校与老师和同学的交流多数也是用白语。

十四岁,离开挖色开始到市里求学,我才真正意义上接触汉语。听着来自各县区的同学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我那生硬捎带着浓厚白语乡音的汉语让我有些自卑,甚至一度有点憎恨自己的白语乡音。因此,从高中到大学,我刻意地很少与同乡说白语,甚至和儿时伙伴也更多地选择用汉话来交流。

离得越远,似乎才越容易听见乡音。因为在更遥远处,故乡的地域被扩大,乡音也更能成为故乡之音。

第一次深切感受到白语乡音的亲切,是二零零八年三月份,我从云南到北京参加中央民族大学研究生的复试,第一次独自一人,离开云南到达千里之外的未知之地,心中难免忐忑不安。三月的北京,寒风依然刺骨,到达北京首都机场已是晚上八九点钟。

来京之前,家人与村子里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叔叔取得了联系,约定到时候会到机场接我。我们没有亲戚关系,也素未谋面,只因他是村里第一位博士,对于他的大名我自小早已如雷贯耳,我们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老乡。大多数在北京求学的大理籍同学称呼他为王老师,我更愿意亲切的用白语叫他一声at yei(汉语:叔叔),不仅因为我们来自一个村子,更因为我们操着的是同样的小成白语乡音。

下飞机之后,在接机出口处,虽然素未谋面,但也许是强大的民族基因,我们彼此一眼就确定了对方。我想他在北京生活工作多年,应该说普通话,正当我准备用普通话跟他打招呼时,他用一口地道的小成白语先跟我打了招呼,一下就拉近了我们之间的亲近感。

那一刻,在偌大嘈杂的机场里,在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在远离故土的千里之外,我被他的一缕白语乡音,醍醐灌顶。也是这一缕白语乡音,一下打消了我的忐忑,让我在北京这个繁华的大都市,有了一种亲切感,一种归属感!

那一年的复试,因为有王锋叔叔热情的接待,以及正好赶上在京白族乡亲欢度三月街,跟着白族乡亲感受了在大理之外节日的热烈,让我对这个陌生的城市,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

半年之后,我如愿到中央民族大学继续求学。在中央民大,这个远离边疆民族地区的高等院校,我遇到了“在京白族及大理乡亲联谊会”,从而遇见了一群为白族语言文化的传播与发展默默做奉献的师友,我钦佩并羡慕他们的执着与勇敢。我的民族认同感在这个多民族院校里,也跟着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我开始主动了解大理的历史文化,学习掌握拼音白文,向其他民族的同学展示白族的语言文化,并开始喜欢上自己带点白语乡音的普通话。

在北京的求学的几年里,每次去机场或是火车站接待从老家来的师兄师姐、学弟学妹、亲朋好友,我总是情不自禁就会像王锋叔叔当年接我一样,用一口地道的白语与他(她)们打招呼。而离开时,我同样用白语与他们一一话别。因为它,也只有它,才最能表达我那一瞬间最真挚的情感。

在远离故乡十几年之后,我这个来自祖国边陲的白族小镇姑娘,开始思考故乡大理挖色,真正给予我的是什么?是文献名邦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还是白族这个少数民族身份?抑或是那一身充满风花雪月的白族服饰?是,又全不是。也许,它真正给予我的,只是那一缕一生相随的白语乡音罢了!

随着资讯的发达,汉语逐渐渗入到白族人家的日常生活里,白语中也掺入了越来越多的汉语词汇。为了适应时代的发展,村里很多白族家庭教小孩牙牙学语都直接选择汉语,而非母语白语,对于这种现象我感到些微忧虑。因此,家中的两个小侄子,虽然出生并生长在下关,但我一直给家人强调要从小双语教育,希望他们长大后在异乡能拥有一缕属于自己的乡音。幸好,他们才上幼儿园,就能熟练切换白汉双语。也许,在未来,一缕白语乡音将会成为他们白族身份认同最直观的体现吧!

我想,一缕白语乡音,连起的不仅是一方土,而且还串起一些人,勾起一些事,撩起一段情。听到乡音,会想到有过花开花落,有过云卷云舒,有过春夏秋冬,有过坐云看风的那一方故土;听到乡音,会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白皙的、黝黑的,有苍老的、稚嫩的,有博学的、才疏的;听到乡音,会勾起一些让自己骄傲扬眉的事,一些让自己懊恼捶胸的事,一些让自己心动脸热的事,一些让自己刻骨铭心的事;听到乡音,会撩起一段物情,人情,乡村情,故乡情。偶尔,听到乡音还会撩起漂泊游子的情愁,可心里却是暖暖的……

离乡渐远、日久,熟悉的乡音,也只能偶尔在梦中响起。但在某一天,某个地方,倘若无意之中,听到同一城,或者是同一镇的白语乡音,我都会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于我而言,白语是一缕乡音,既是故乡的声音,也是民族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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