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惬意（三编下）

这一讲我们继续讲惬意，主要说说和琴棋书画有关的。先看王文治（1730-1802）先生一副：墨池静写秋千顷，琴韵遥分月一弓。

上联“墨池静写秋千顷”，是说——最爱临池水一湾，九天明镜落人间。秋容千顷何处觅？一池写来尽斑斓。

下联“琴韵遥分月一弓”，是说——花间一张琴，独奏无相亲。拨弦邀明月，对影成四人。月既可解韵，琴自更入神。杳杳没云汉，悠悠无古今。接着看左宗棠（1812-1885）先生一副：尽签书册齐幽架，静拂琴床有落花。

上联“尽签书册齐幽架”，是说——幽静的书房，整齐的书册，举目望去，红绿青白的书签井然有序；逡巡其间，古今中外的智慧扑面而来。读书人之惬意，亦莫过于此也。下联“静拂琴床有落花”，是说——古琴鸣雅韵，鲜花散清芬。一时声色嗅，俱来惬身心。下面再看王文治先生一副：玉子半枰píng敲净几，炉香一缕上藏书。

这一副“玉子半枰píng敲净几，炉香一缕上藏书”，写得极其幽静惬意——棋子三两声，更见雅室之安寂；炉香一半缕，尤显居处之幽秘。《红楼梦》中有联曰“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与此意境颇为相似。接着看吴湖帆（1894-1968）先生一副：芳春山影花连寺，午夜清歌月满楼。

这一副“芳春山影花连寺，午夜清歌月满楼”，“春”、“山”、“花”、“月”、“夜”一并袭来，真是很惬意。吴先生曾为该联题签曰“湖自存七言”，既言“自存”，那必是得意之笔了。下面看赵叔孺（1874-1945）先生一副：露流烟裁林峦如绣，窗明几净笔砚同欢。

上联“露流烟裁林峦如绣”，是说——山上有林，林中有露，露外有烟，便如身材婀娜的美女，穿上翠袖锦袍，缀上美玉丝带——美得有层次、美得很丰富。下联“窗明几净笔砚同欢”，是说——干净明亮的书房里，一个人静静地舞文弄墨，笔随人意，墨遣人情。异日观之，当可重见今日之惬意也。接着看张启后（1873-1944）翰林一副：鹤有仙心花如人意，山随画活云为诗留。

这一副“鹤有仙心花如人意，山随画活云为诗留”，可看作文人为自己营造的小宇宙——万物皆与我同心，与我同乐，与我同惬意也。当然，能营造这样小宇宙的人，往往先自有一个“无往而不乐”的内心。梁实秋先生曾在《内心湛然，则无往而不乐》一文中写到：常言道，“境由心生”，又说“心本无生因境有”。总之，快乐是一种心理状态。内心湛然，则无往而不乐。吃饭睡觉，稀松平常之事，但是其中大有道理。《顿悟入道要门论》里有这样的故事：“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饿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律师杜口。”可是修行到心无挂碍，却不是容易事。有时候，只要把心胸敞开，快乐也会逼人而来。这个世界，这个人生，有其丑恶的一面，也有其光明的一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随处皆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鸟跳跃啄食，猫狗饱食酣睡，哪一样不令人看了觉得快乐？就是在路上，在商店里，在机关里，偶尔遇到一张笑容可掬的脸，能不令人快乐半天?有一回我住进医院里，僵卧了十几天，病愈出院，刚迈出大门，陡见日丽中天，阳光普照，照得我睁不开眼，又见市廛熙攘，光怪陆离，我不由得从心里欢叫起来：“好一个艳丽盛装的世界！”当然，就象上面那位和尚大师说的，要发现自然之美，也需要通过自觉的努力。山还是那座山，但你仔细画它时，就越会发现它的美丽，这就是“山随画活”；云还是那片云，但你用心写它时，也越会发现它的多情，这就是“云为诗留”。下面看郑孝胥（1860-1938）一副：芳草有情皆碍马，画屏无睡待牵牛。

上联“芳草有情皆碍马”，写的是白天的快乐——绿草如茵，含情脉脉，想留住我的马，让我别走——大家看，明明是自己对芳草有情不想走，却偏说芳草对自己有情、不愿意让自己走。下联“画屏无睡待牵牛”，写的是晚上的快乐——画屏很美，良夜很静，我懒洋洋地躺着，卧等牵牛织女星。这里的“碍马”“牵牛”两词，当属无情对，但对得极好，可谓妙手偶得。当然，这一副是集联，能集成这样的“无情”，也真不容易。接着看查升（1650-1707）先生一副：一窗萝月禁春瘦，万壑松风撼昼眠。

大家看这一副，下联“万壑松风撼昼眠”好理解——闲卧一榻之上，静听万壑松风。这是何等的惬意。那上联“一窗萝月禁春瘦”是什么意思呢？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在“广西楹联论坛吧”上看到网友“我名云上”的解释后，才豁然开朗：“一窗萝月禁春瘦，“禁”，耐得住，“春瘦”怎么理解？“黄花瘦”，就是——黄花渐渐凋零如瘦，“春瘦”自然也就是一一百花凋零、春天渐行渐远。那么这一句意思就该是：虽然春天将逝，但还有一窗萝月可赏玩。伤心总是难免的，但好在还有几丝温暖。”这一副出自陆游先生的七律《庄器之作招隐阁项平父诸人赋诗予亦继作》，原诗如下：诸公共赋反招隐，细字斜行肯见传。语到淮南小山作，人如江左永和年。一窗萝月禁春瘦，万壑松风撼昼眠。我亦尚嫌林谷浅，因君更拟斸云烟。下面看白蕉（1907-1969）先生一副：胜地有佳山水，善人多贤子孙。

这一副“胜地有佳山水，善人多贤子孙”，送给退休老人最合适不过了——有好山好水可以愉怀，有贤子贤孙可以慰心。这笑到最后的惬意，才是最美的惬意呀。最后看马公愚（1890-1969）先生一副：春东夏南所在遇福，日长月息以乐成功。

上联“春东夏南所在遇福”，是说——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遇到福气，吉人自有天相嘛。下联“日长月息以乐成功”，是说——日积月累、锲而不舍，循序渐进，必能成功。记得书法家袁旭临先生给自己的书房取名“四不斋”，时刻提醒自己在学习上要“不着急”“不断线”“不满足”“不取巧”。先生的“四不”，正合这里的“日长月息以乐成功”。附：惬意（三编）联语清单惬意（三编上）扫石月盈帚，滤泉花满筛（杨守敬）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陈大羽）树角夕阳归猎马，花阴微雨写来禽（吴昌硕）琅玕绕屋东西翠，桃李临波上下红（杨守敬）清墅一番风雨歇，凭阑十里芰荷香（戴熙）春水船如天上坐，秋山人在画中行（周昌谷）万壑松声山雨过，一川花气水风生（梅调鼎）升堂坐阶新雨足，江盘石束春湍豪（沈曾植）流水画桥，人影缓从霜里去；新花玉露，鸟声啼过月中来（张大千）惬意（三编中）一酌水边酒，数声花下琴（张謇）无多风雨闲敲句，小有壶觞可对花（陆润庠）奇花初胎金樽酒满，幽鸟相逐碧山人来（张宗祥但能有酒邀佳客，更遣飞花绣好春（莫友芝）银烛转添花转好，麝囊初破酒初醺（王福厂）石鼎夜烹联句健，布囊春醉酒钱粗（冯恕）疏星淡月鱼龙夜，酒杯诗囊浩荡春（赵之谦）花间酌酒邀明月，石上题诗扫绿苔（吴熙载）宿酒初消春睡起，珠帘不动花影移（沈曾植）花气酒香清厮酿，水容山态两相饶（吴湖帆）耕归牛角悬书帙，醉触藤花落酒樽（梅调鼎）秋老墨研清露，春归酒落飞花（王震）记待月梅边笼香酒后，惯携壶花下欹帽风前（吴湖帆）西山载酒云生屐，南浦寻梅雪满舟（何绍基）梦回屐齿游山遍，醉后花丛着雾多（姜宸英）山影酒摇千迭翠，雨声窗纳一天秋（吴华源）惬意（三编下）墨池静写秋千顷，琴韵遥分月一弓（王文治）尽签书册齐幽架，静拂琴床有落花（左宗棠）玉子半枰敲净几，炉香一缕上藏书（王文治）芳春山影花连寺，午夜清歌月满楼（吴湖帆）露流烟裁林峦如绣，窗明几净笔砚同欢（赵叔孺鹤有仙心花如人意，山随画活云为诗留（张启后芳草有情皆碍马，画屏无睡待牵牛（郑孝胥）一窗萝月禁春瘦，万壑松风撼昼眠（查升）胜地有佳山水，善人多贤子孙（白蕉）春东夏南所在遇福，日长月息以乐成功（马公愚